半月之期到了,湛若水如约到了蜀冈,只孟飞被留在了山脚。华棣早就候在那里,只望着扬州城出神。听得脚步声,便知是湛若水到了,华棣也不回头,只道:“此处看扬州,一片灯火灿烂,美不胜收,但若推户而进,只怕各家有各家的不易,各家有各家的辛酸。你说得不错,兴亡百姓苦。即便盛世,一升米、一担柴、一尺布、一居室,百姓得来也多艰辛。其中辛酸,为官为宦者,能有几人体味?百姓所求之安稳,原是低而再低、次而再次的诉求。何况,周全百姓安稳,本是我辈份内之事,岂应是他们所求?”他一径说着,一径有仆佣摆上酒菜。
湛若水不知华棣因何发此感慨,却也因这番话而动容,拱了拱手道:“大人所言极是。世间万苦,苍生最苦。若天下为官为宦者皆如大人体恤下情、爱民如子,百姓便是辛酸劳苦,也会安然。”
华棣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道:“饶是我总管江南二十年,自以为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自以为对得起老师重托,如今想来,也不过政绩。民间疾苦,我竟是未曾体味。直到那夜你说‘兴亡百姓苦’,我方才明白老师深意。”他又指了指桌上的酒菜,道:“因你这句话,我想,我们还是可以坐下喝杯酒的!”说罢举杯一饮而尽,湛若水也只得饮了。
湛若水又听华棣说起“老师重托”,前番尤可,如今再听,心下只是好奇,忖道:弘逢龙倒行逆施,天下早是怨声载道,扬州因着繁华富庶还能安享太平,江南他处却多有不满。如此暴戾贪婪之人,竟也能体恤民间疾苦?湛若水口中只道:“不知弘相大人有何重托?”
华棣听出他口中讥诮之意,只道:“老师说,铁打的江山,流水的皇帝,所谓忠君爱国,不过愚人蠢夫的痴话,古往今来的改朝易代少了么,你又忠心谁去?若要忠,未若忠心这片锦绣江山,忠心天下黎民百姓。”
华棣言辞已是大逆不道,湛若水忖道:听他言下之意,弘逢龙果然有篡位之心,只他为何将这番话说与我听?湛若水并不肯接话,只默默听着,不想华棣却问道:“当年,老师问我,可知我这番话是甚么意思?如今我且问你,可知他这番话用意何在?”
湛若水情知躲不过,想了想,慢慢道:“莫非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意?”
华棣道:“我当年的回答,与你今日所说一模一样,老师却说,我只说对了一半。他说,唐太宗李世民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故而施之仁政,说到底不过为了坐稳自家的江山,并非是出于体恤百姓之心。是以老师又问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固然不错,然则你饱读诗书,可见过古往今来,有哪个朝廷真正亡于百姓的揭竿而起?”说罢,华棣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湛若水想了想,竟是哑口无语,华棣笑道:“我那时也如你一般,答也答不上来,因为最终坐稳江山的,并非真正的百姓。老师说,百姓并无野心,只因他们终究只为饱一张肚皮而已。老师要我忠于天下百姓,只因食肉者从来看不到轻微如蝼蚁之人,他要我做一个能体察民情之人。是了,老师还问我,当我踩死一只蝼蚁时,可有半点怜悯之心?”
湛若水怔在那里,他从未想过,弘逢龙竟有这等襟怀与识见,却听华棣道:“我那时摇了摇头,老师便说:不错,只因你远比蝼蚁强大千倍、万倍。若将当权者与百姓相比,便如将你与蝼蚁相比,力量悬殊太多,杀死一只蝼蚁,杀死一个平民百姓,当权者心中都无半点怜悯之心。此人之常情,不可苛求,然则你走上仕途,切切不可做那样的人。”
湛若水向华棣揖了揖,正色道:“尊师风范,在下佩服!”
华棣看湛若水正心诚意,不由失笑出声,道:“世人皆道,我是弘相门生,是以你也以为,我说的老师便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