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地,荆风竟然点头。那副成竹在胸模样,显然谋划日久。倒是李木棠,心下得不安定了。“……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近来。才想起来什么准备都没有……不过,现在……手头或许可以算宽裕?我不是有很多铺面?送一些……”
小主,
她接着去喊外间驾车的童昌琳,不由分说,得改道去实地一探究竟了。就怕因当日康旺饭庄之事,引起人心浮动、乃至店铺关张。东风一吹,甜水庄的大火若一路烧进长安城……想到那些损失,她就得心惊肉跳。她做国令时仔细看过:瓷器店、马车行、鱼档、灯烛铺子、文墨坊乃至一处钱庄——生意大多四平八稳,不至于太门庭若市,只是包罗万象,吃穿住行涵盖,像是特意为她留好的后路一般。说起来好像一两处也舍得,但细一思索……如此泼天的富贵,实在一分一厘都不能少,否则……还不如不让她做这场幻梦!
马儿催得急,童昌琳赶车却稳。否则先一处车马行就得换了家伙什了。随后启程往东,一路走,一路竟然心安。与欲向总的百废待兴不同,各家生意寻常做着,连专事裱糊的分店都有一两主顾上门,还有俩伙计外派尚未回来。荆风帮忙打探过,皆说背后掌事的姓段,是五月初才接的手——想来便是那段家的远亲,没了华州刺史的实缺,做起买卖来倒也不遗余力,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李木棠闻听,心思随即活络。再不说转让铺子的话,她甚至打量着要再买家饭庄,对接上鱼档的买卖了:
“真为这个?”亲事典军有些不信,“偏是康旺饭庄?”
“老板跑了,三层高楼空着,不是么?”
“方才绕路,为什么去葛家。”
“我以为是康旺饭庄的亲戚,找她谈买卖。这不连人带家当不知所踪了,还得亲自来看店面。”
夏风和煦,她紧握的双拳藏在袖子里轻轻颤抖。荆风选择不去拆穿。让小童四面问一问,很快就能找到代理看守的联络人。那二十出头的后生刻意蓄一圈招眼的胡茬,跑上前来想也不想,光把头一样:
“主家说不卖!多少钱也不卖!”
荆风上前一步,把李木棠护在身后,所以自然看不见后者如何暗自安心,又如何匆忙掐算合计的。“楼空着,没有生意。”他还和对面据理力争。胡茬后生就根根竖起下巴狼须,刀剑一般朝前对准:
“说了不卖!亏本也不卖!”
荆风镇定自若,尚且没有动家伙的意图。李木棠的帐已经大概算了清楚——不管其余田产铺子如何盈利,总都是一年一结账,现钱还没有给到自己手里;剩余那不到三千两,请伙计找伙夫屯食材……能顶过至少三个月入不敷出么?心下如此忐忑,她却好似仗着有那一面纱障撑腰似的,无所顾忌竟然腆着脸喊:“如果一定要买……!你主家是哪个?犯着事……还敢耍横?他给你多少钱……跑走了,尾款一定也没结!我给你……同等,现银!你把名字,报过去……”
夏风吹啊吹,白纱帷帽八风不动。她瞪着眼睛将口儿张了又合,傻鱼一般,要冲破波澜不惊的水面……把自己晒干最好!所以她说了,甚至声量还不低;像是为人操控一般,一时竟不以为羞耻或畏惧:
“就说……是李木棠……”
“你是李木棠?”胡茬后生一惊,昂起的下巴归位,胡茬之上猝而显出笑意,“主家说如果是李木棠……有个地址,你可自己找去!”
马车向前,珍记香料铺右转,磨刀摊再向东,穿柳巷,过南墙……白纱帷帽随车徐徐停下,挑帘轻分一线。所见匾额,一时日光辉煌,上书那仨大字金粉题写,却原来不用相看仔细——
“虔金号”二分店,李木棠还是第一次光临。
————————————————————
才过正午,郭蒙囫囵对付了饭食,手下进出账单清点更加忙活。这个月的货物看毕了,新的选材雕工销售布局……等等等等,女婿还等着他帮衬。早吩咐了小厮去牵马,好像片刻都不肯在此地耽搁似的……却让他正面撞上那李木棠。
小四公子早就信誓旦旦:“旬月之内,她必来。”郭蒙或许听进去一些——毕竟一同北上出关时那小小女子之出人意料的作风他已领教一二——却不放在心上,更不是刻意来二分店等候。李木棠白纱遮面,也得是进门就找学徒刻意通了名姓,消息才畅行无阻递到郭蒙这儿来。“总是荣王府的名头。”行家里手如此思衬,“更得帮小四美言几句。”所以他竟然撇下正事,找出托放在店内的檀木匣来,要学徒将贵客请至后堂雅间,奉茶焚香再做商谈。可谁知道呢,那王府的亲事典军竟然帮忙做起说客来了。李木棠看了匣内地契,张口问商队镖师旧友时,荆风踌躇已久似的,张口便答:
“韩告私动部署,被卓镖头支去岭南走镖;卢正前扫地出门,扬言要找张祺裕寻仇。”
小姑娘就着慌。这时当郭蒙上场,得软言温语将卢正前如何沉迷窑馆醉生梦死,信口胡言诽谤李木棠,又被韩告暴打一顿种种原委简单概述。“丰安燕人如何欺辱与你,你做了燕人奸细——诸如此类。”贴心补全流言蜚语的还是亲事典军。郭蒙张口结舌,一时无话。“葛三娘之怒,韩告早与张祺裕通气。没能阻止暴乱发生,所幸韩告找来镖师接应……张祺裕愧怍难当,交手你名下诸生意给段家,已有些时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些话本就是郭蒙指导着韩告,离京前找机会告诉亲事典军。荆风如约一字不落原样复述过了,郭蒙只需再加几句“亲家公如何恼火,张家又发了几次大水,为他烂泥扶不上墙……”这冤屈大概也喊个七七八八,“却也是小四公子留心,提前将康旺饭庄与对街肉铺一并买下,就说何时李国令需要,即双手奉送……”
“……我要花好多钱。”一直沉默不语的那座上宾合了匣子,忽而正色,“金、玉,打磨漂亮的……项链,发簪,还是手镯……或许各样都要。文雀姐姐过生日,还有,给师傅、那孩子出生备点礼……弥湘!快初四了,不知新人入宫她得不得空出来;或许给她也……”
郭蒙行动迅速,一本图册数盒样品很快被学徒摆在桌上;打起算盘是明算账,出谋划策又格外循循善诱;听闻她午饭不过草草应付,还立刻张罗着得布上满桌佳肴,请诸亲事同席落座哩。总之这生意没一个时辰便敲定,郭蒙身为亲家,擅自便帮张氏虔金号做了主,张口就给了三成折扣。“……不是念旧情徇私啊,是要李国令……身边的王府亲事,帮张家一个大忙。”
据说是故态复萌,又有十天半月醉生梦死不着家;且这回栖身秋水梧桐斋,还是个假寺庙真欢场,藏在什么僻静清幽之处,建观音庙,又立铜香炉;鸨母带了僧帽假扮沙弥尼,淫窝堂而皇之还叫作“僧寮”。郭蒙仅仅提起,清俊面上便现出窘色:“卢兄总怕正前一时激愤做下错事,与在下商讨,还是请小四公子回家呆着安稳些。他如今也老大不小,亲家公那头正好张罗喜事……”
李木棠便知道他为何要逃家了。避免连累家人是其一;躲避相亲是其二;再有,便是一以贯之的韬光养晦:“我张家线下需要一个无能的浪荡子。”他会晃着腿,百无聊赖作此回复,“甜水庄烧了,原是我无能。康旺饭庄又是谁暗中谋划……十道采访使是你相公的好主意;偏虔金号进来又被诸市司牢牢盯上……我难道再大出风头,帮你名下那些铺子起死回生去?”
吐一口酒,回身挽上信施主的腰肢,他要在秋水梧桐斋烂醉狂歌,将改邪归正这些日子落下的极乐加倍讨要回来。“摊子铺大了不好收场……到时兄弟几个撕起家产来……且免了!我就是个败家子的命!”
压在地契之下,其实还有份额外的心意。李木棠收了贿赂,难道当真翻脸不认人?兜兜转转,童昌琳驭马到底去往那清净之地。孤门一处,颜色斑驳,半阖不阖,上无匾额,不悬桃符对联,内里先见观音庙一座,铜香炉慢燃青烟。四下不见香客,迎上前来是名严实带了僧帽的沙弥:合手道“善哉”,面上神情尤其虔诚;更轻声细语,恐惊天上之人?
五月廿九,智海长老在宝华寺开坛讲经。李攒红难得被父亲点了名,要她随娘亲兄嫂一并前去观礼。“另有件事。”这些话是父亲转告母亲,由后者委婉来劝,“荣王明日拜谒佛祖,叩问天意。地点,同样是宝华寺大雄宝殿。你、若是不想去……”
李攒红只问:“叩问什么天意?”
“或许是他回心转意。”母亲犹豫踟蹰,似是向往,似是担忧,“前些日子荣王向陛下递了道请封折子——请封那陇州李氏木棠,为五品陇安县主;不说皇上答不答允;违礼逾制,宗正寺首先无从松口。另辟蹊径,他这是要搬一尊佛祖出来,以堵悠悠众口。可如果如此孤注一掷,为何讨的不是一纸赐婚诏书?”
“……可女儿已经许给了纪王府……”
“新的圣旨,仍未颁下。”
母亲言下之意岂不明白。攒红猛一颤抖,眼中泪掉,却是摇头:“荣王殿下,为了那位李姑娘,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谁人不知他情深,谁人不道那李姑娘可怜。要女儿强拆姻缘,去那令人蒙羞的所在,岂不是太看轻女儿了吗?荣王府不要女儿,这是明明确确昭告了天下,长安城谁都知道的事实。女儿即便落选,却也不肯自降身份,巴巴地把自己送上去,任人作弄。即便纪王有不足之症;不,即便是旁的贩夫走卒,无妻无子,却是清清白白的……甚至哪怕终生不嫁!对女儿而言,也自取其辱,要好一千倍、一万倍!”
母亲便含泪抚掌,连声慨叹这才是自家宁折不弯的好女儿。李攒红心下却惶恐,其后的请求甚至不自觉露着气、灌了风:“……可是,女儿还是想去看一眼,就算是为这场有缘无份、遥遥作别。不是羡慕,不是嫉恨,不是恼怒,不是羞愧……女儿也说不明白,忽然之间为何就有了这个愿望。让女儿去看一眼吧,此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儿都心安!”
所以李攒红去了,伴在娘亲身侧,跟在兄嫂身后;戴一顶帷帽,通身素服。清早起个大早,赶车到山下,山路宽阔修了台阶,对于她这久居闺中的依旧不太好走,以致他们到得晚些。大雄宝殿内僧众依然分立两厢,檐下亲事一字排开,殿外香客亦是摩肩接踵……李攒红要如何踮脚偷了空当,竟然正正好看清那主持接过签后上演的袖内乾坤——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风吹开了帷帽,只一瞬,却足够她笃定:主持解的,并非荣王方才抽中那一签。这是场排演好的戏,为了那个李木棠。不,该称呼李县主了。就这么轻而易举、光明正大糊弄佛祖?不忿么?嫉妒么?要拆穿他们么?只用高声这么一喊——
李攒红却将踮起的脚降下去,帷纱落回面前,杨家小郎随前任华州刺史离京时带飞的那一颗心,至此终于落地了。
这样的情分,杨家小郎给不了她。往后的纪王、或是别的哪个男人,统统都给不了她。人间至情本就稀罕,可遇而不可求罢了。她如今亲眼得见,除了讶然长叹,还能做什么呢?便祝福他们白头偕老吧,也不服月老辛勤忙碌。你听,那头说,是大吉呢!
“上上签,檀越大吉、大吉啊。”解签的住手捧签纸,递上近前。戚晋却并不接,住持会意,半斜向殿外,朗声念出纸上签语:
“十六签,‘有凤来仪’。诗曰:
‘三九隆冬岁月长,孤山朔雪世苍茫。
本为神木梧桐树,自有青阳引凤凰。’
“解作命里显贵,生有仙缘,苦尽甘来,一鸣惊人。所问凡事顺吉,无往不利。檀越,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而后,掌声雷动。人群中一抹飘白素服,转头远去了。浓荫蔽日,指头鸟啼,再之后的热闹,都该涌向智海大师讲经的菩提坛。再无人知晓,另一方真正被抽中的签语是如何掩人耳目,由亲事典军送至荣王手上。可惜无主持解惑,沉吟思索,总似不解其意。或许一切其实糟糕透顶,正如他一路行来,从无着落的一颗心。
清晨鬼使神差,是他自己弃了平夷不用,转而牵走阿蛮那匹老黄马,像是成心和自己未好全的尾椎骨作对。撇下阿蛮这几日,重归朝堂总要累个通宵,颠来颠去总觉得眼也花了,头也疼了,胸口莫名其妙,也不知带着对谁的气。是为皇帝雷声大雨点小的意图?除时丰派往夏州查察内乱源头外,各州道采访使大多竟是世家大姓自己人。戚晋为避嫌专程称病在家躲懒半月余,除了上书提议,不肯参与十道采访使任何商讨,到头来自作自受,竹篮打水原来一场空。反倒近来追查大理寺案宗,发现自己又一个舅舅还是渎职滥权的货色。而自己苦心孤诣,现下甚至要去假签语矫神谕——莫非所有善举皆是空想,出淤泥又如何不染尘埃。儿时便作伪证,庇凶手,他原来是个杀胚,还故作姿态说什么为民为国乐在其中……且看吧,迎面而来那对香客,面庞稚嫩分明新婚夫妻,一前一后却互不理睬;再往前骨碌碌滚过辆马车,是京城里的富户,家中小儿挑车帘正苦闹不休;有辆牛拉的板车行来,几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头挨着头正酣睡着,该是闾右新买的婢子,不知前路还如何坎坷……他能做得了什么,他能救得了什么?世间之大,总使人力不从心;只有群山巍峨、山门耸立,更令人望而生畏。大雄宝殿十九级高阶,与内宫丹陛不可相较。纵使阿蛮费尽心力,又如何登高御殿,受她本该拥有的荣光?
心烦意乱间,喉结处新生的几粒疮痘不小心便挠破了。连脖子火辣辣的,像什么腥气热腾腾直往脸上熏!他或许该流泪——既知所行不轨,曾道一心向善,却替阿蛮造此恶业……堂堂正正,她怎么就配不上一个县主头衔,用他来画蛇添足。
可恨朝中不认,是朝臣们鼠目寸光;如若今日神谕不允,那就是佛祖有眼无珠。所以稍后些,他还敢往药师殿去,大步流星不似求告,倒赤裸裸该是勒索了。“谁不护佑阿蛮,便是伪神假佛,即行诛杀之也是罪有应当。” 他有此觉悟,接下来送到手中的那方签语自然解得积极——是偷梁换柱换走的那签,他真正抽中的那一签:三十九签,《梁祝》,是个中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