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阴谷仓门上曾别了两支麦穗,任君生横死的那日被风吹落在地,后来曾粘在何幼喜的裙摆。小满,芒种,再而后一路秋分、寒露,华阴上下可还有家家稻谷香,户户麦饭熟?何幼喜搓出几枚麦粒,放嘴里轻嚼两下,随即又吐出。有股霉气,不知是放了多久的。余下麦穗也扔掉,脚底随意便碾碎了。
一叶落而知秋意。漩涡中心的水面却静着,一日,两日,没有人来。大理寺、刑部、吏部——京中车马遥远,路途不便;县令在衙门后堂停灵出殡,门外人来人往是寻常日子,不见打幡服白。主簿刘深自己兼了仵作,甚至大摇大摆搜查了内堂乃至任君生私宅;因其家人远在他乡,其后动土安葬依旧是刘深一力主持:短短三天,所有事务处理井井有条,除了一点——
发往长安、直送皇帝陛下那封奏章,乃是何幼喜亲笔拟写。
所以他们回来了,正如寒风一挥,从摇摇欲坠的枝头跃出,埋没在另一场漫天满眼的暴雪:为示“心意恳切”,来不及回家更衣梳洗,或者再等双方父辈一起——入成安门后马车径直拐向舒国公府,他们要奔赴另一场丧期。她便就是要让丈夫好好看看,后院交杯换盏是活人宾主尽欢,帷堂哀歌不绝的是逝者落寞辛酸。不论咎由自取者如任君生,还是名垂万古者如舒国公——人死灯灭,不过如此。
“你现在,还存有自戕之念么?”
刘深缩在马车里,没有作答。
“说了多少遍,‘任县令畏罪自裁’——这七个字是我代郎君一笔一划写上去。我自无愧于心,你又何必来说苟活于世,宁肯一死以证清白?”
“……那七个字……不是事实。”
事实又怎样,杜撰又怎样?何幼喜只知道家书里说京城都发生了些什么,父亲说自己又该做些什么。所以灌醉夫君,假冒官文,她竟然全无所谓,还敢大摇大摆拉着刘深挂冠回京、听从父亲调遣安排。左右华阴再待不下去,不破不立,为了自己的孩子,他总是时候学着做一名合格官僚罢!
“所以第一件要事,就是上堂哭丧?”
“那不是最重要的。”何幼喜叮嘱,“国子监、秘书监、司农寺、大理寺——这些都是好去处。父亲说以你的资质,公务不成问题,只是接人待物要多多注意。昨日成服,再几日舒国公便要启殡。今日朝中诸位要员都在,见面了一定称赞你排除万难、正本溯源何其不易。连范家,”她清清嗓子,“他们也得谢谢你。你保持这副表情,哀戚缄默着就足够,明白么?”
“……我替他们遮掩了真相。我在助纣为虐。”
“不会太久了。”何幼喜笃定道,“舒国公去世,其子及孙服丧,至少朝廷之上,不会再见到他们了。所以,抱着这种心情,下车,进门,去谢谢老太师吧。”
这样催着他,哄着他,何幼喜实在颠簸一路也累了,只想走完过场早点回家去舒舒服服洗个澡,换身衣裳,安安稳稳好好睡一觉。外面的雪且深厚着呢,明晃晃的白几乎将整个墙壁砖瓦也一并吞没。刘深下车时几乎一步跪倒,不知不觉着,再抬头,妻子竟然大步流星就走在他先头。是他冻晕了脑袋,还是晃花了眼睛?日夜相伴着的背影竟倏然高大,使他陌生,令他惶恐。除去雪深千丈,本自长安花主——接话寒暄那副面目热烈得虚假,吹在她肩头的原是脉脉春风。别说孝服谦素,单看发间那支簪,老大一颗合浦明珠何其圆润光亮。纵然养在深闺,纵然笔锋锐利,她依旧是京城大家的女儿,长袖善舞是她生来使命。
这就使刘深无端恶心。
她曾经吐出华阴祈福的麦粒,却不拒绝长安款客的水酒。田间地头风沙太重,自然不是她这等高门屑于青睐。她是低嫁,却翘首盼望着高枝,所以要夺他的判官笔,抢他的乌纱帽,长袖善舞成就她自己的荣光。张四公子实在大错特错,就算折戟沉沙,她这辈子,只怕也不会离开那座春江楼了。且看呢!迎出门来众位久经官场,一双火眼金睛已经洞穿她本来面貌:是她越俎代庖、捏造事实——就这样揭穿了她的本来面貌?什么“不蒙尘的美玉”,不过自视甚高、不守妇道!行在前头的范自华分明轻乜双眼,下阶时嘴角又有冷笑:逼死任君生的凶手,她亲笔袒护——其意必在投诚——他所以洋洋自得,言谈间颇为和善。一旁范异久久凝视,可是在嘲弄她嘴角僵硬笑意?这是个丧礼,她有什么可笑;周身风尘仆仆,实在没有规矩;何况她本不该来,她只是刘家新妇,该安守家宅——同样身怀六甲,靖温长公主不是也不曾出席么,脚底拌蒜,她怎么还不识趣离开?
她甚至回眼,还将刘深一瞪;柳眉倒竖,显然恼怒非常。长公主后来私下对她慨叹,孕期喜怒不定原是常事。“所以最好还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省得一时兴头、做下许多错事来。”可惜这教训来得晚了些,对何幼喜如是,对刘深如是,对那日在场的许多人亦是——尤其是范自华。一连几日睡不好觉,一群孝子贤孙们早就累了个麻木不仁;范自华西阶相迎时眼睛都快阖上,差点就踏空摔下;范异其后只管一旁打瞌睡,当爹的转向何幼喜半晌,才堪堪寒暄一句:“有劳尊驾”;甚至于其后使者三念“如何不淑”,堂内众人竟做不出半分伤悲模样——除了刘深,痛哭竟然格外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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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初入朝堂,甚至还未来得及登门拜会。自少时久闻大名,谁想初次迈入舒国公府,便是此生辞别。一拜落,一拜起,泪沾衣襟,无从诉千言万语。仕宦之路,道阻且长,守心正道,水必决于西江。
风凛凛,云飘飘,他起身而来,便原谅了妻子;何况她快一步,已经踏入再一汪泥潭。正堂后二进院,人影往来,各自面目哀戚,却分明各怀鬼胎。荣王居中,有名燕人好像刚刚点头离开;跟上前来的大理寺卿嗓门洪亮,震得何幼喜要反身转个圈;秦大将军顾自高谈阔论;不见中书令主持大局。刘深捏了妻子留下的绣帕面上擦擦,想借机后退——身后却堵着意欲攀谈的范家父子;举步向前?今日可没力气去左右逢源。所以扭身跳下石阶,兔儿似的他竟然逃跑。高门大户总有个仆从同行的角门,至于如何寻摸去,如何再回到自家马车,前华阴主簿一问三不知,此时此刻,全做了那无头的苍蝇——
而后果不其然,一头撞在不应该的所在。
需要注意的是,刘深自小随父亲走街窜巷,却长了个不认路的脑子。曾经在林府上误打误撞冒犯过一个小丫鬟;也在华阴县令缢亡的那夜拽着妻子跑去了谷仓;今日是第三回——却不是最后一回,他捏着女儿家的绣帕,就跑到女眷们的后院。这也赖停灵日久,范府庶仆惫怠不曾注意。总之乾坤颠倒,做妻子的在前院如鱼得水(毕竟已婚妇人,又是正室,抛头露面再非大逆不道),做丈夫的倒跑来后院要和闺阁小姐们谈天说地?(男女大防,这却万万不行。)前者幸有太常寺卿提醒(对方是说起那清退了数名亲王府吏的李木棠,又对私下同燕人交易的靖温长公主评头论足,以此暗示牝鸡司晨);后者在恍然大悟之前却听到些刺耳言论,为此愈发怒发冲冠,竟然一个箭步冲入那月洞门中,说要“主持公义”?
不怪刘深认真,毕竟门内假戏真做的阵仗不小,先是东西摔碎,又有尖嗓子怒喝惊呼:
“木棠!笨手笨脚,你犯什么疯!”
哪个木哪个棠尚且未知,是刘深先入为主。映入眼帘又是围作一团的高门贵女们,瞧不见居中叩头连连人高马大一个丫鬟。“实在是惊吓诸位姐妹,我家这贱婢向来不服管教,本来就是杀人凶手的妹子,我看不过眼,才从牙子手里买过来,还取了木棠这样好的名字,用心调教着,没想到还学会了吃里爬外,实在不中用!”范家小女儿拿着戏腔,说笑间又虚踹一脚配合演戏那贴身婢,“还在这里傻愣着做什么,赶紧的,还不给各位主子磕头赔罪!”
这样指桑骂槐的戏码,在刘深到来之前其实已演过了几轮。头一轮鄙夷段舍悲;次一轮可怜靖温长公主;再之后才轮到李木棠——可见其一文不名。何幼喜不屑与之为伍的姑娘们向来如此,郁郁闺中见知短浅,却总有说不完的闲话,像要撑破了四方的天、看一看外间风云诡谲的世界——或许,也算得勇敢?倒也有不随大流的,柳家女儿一向意兴阑珊,懒懒只劝大家落座吃茶:
“小人得势只一时,不去理会就是。”她接着先给黄家姑娘塞块糕点,将人也扯远一些,哪管那头赵伶汝还在危言耸听什么“被鸠占鹊巢糟蹋了的朝闻院”和“被颐指气使欺压着的亲王府”。今时不同以往,新中选有些地方千金远道进京,也来范府上柱香尽个心意;且最是她们围拢一圈,各个啧啧称奇。其中也有的——像丰州刺史之女,就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模样,非要以卵击石说什么“人家在丰安是立过功的!”;“没有她赌上一条腿,整个丰安,兴许都要被火拔老贼吃掉——届时谁输谁赢,可就说不准了!”
这话说得,多晦气!难道大梁天朝上国,还能疏于一个丧家之犬不成?段舍平连啐几声,将其一推,“乡下女儿,没有见识,净说这些胡话!大概那李木棠也像你一样,旁观了一场战役,就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迫不及待啊,就要指手画脚起来了!”
要指手画脚的还有一个刘深。
于是后院就响起一些惊呼。
新鲜出炉的丧家之犬后知后觉犯下大错,在救场的闻讯赶到前便找着角门溜个没影。一院子的女儿家所以对何幼喜都没有好气:“刘家新妇什么时候回了京,也不说一声。这回你丈夫查明真相,真真是中流砥柱,爷爷还说要单独做宴答谢呢!”
范家姑娘身旁,段舍平皱鼻子生气:“刘主簿明察秋毫,难道靠的就是没规没矩,潜入别家后宅、唐突别家女眷,所以搜得所谓真相么?”
“他不会是和那李木棠……”黄美奂嗓子眼里卡声惊呼,险些就给自己呛住,“不然,何以这般上心!”
春风散了,好一场盛夏雷暴。何幼喜几乎以为燥热,两颊登时就红透。她虽学富五车,却缺一双巧嘴;春江楼舌战群儒就落了下风,今日也不过煮熟了嘴硬,狂叫一通,却是万万敌不过对面的。“贼喊捉贼,你们自己做了些什么自己清楚!”就这么一句,开头先把话语权递过去。范家姑娘才不与她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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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家后院,姐妹谈天,便是杀人放火,也轮不到华阴的主簿来管!贼喊捉贼,该是你夫妻俩不知廉耻,一个逃之夭夭,一个还蹬鼻子上脸!”
“范妹妹不过是教训自己奴婢。”段舍平一旁帮腔,“据说林才人给自己的婢子起的名字好听,范妹妹心向往之,也给自己的丫鬟起名叫‘木棠’,难道,这就惹了刘主簿不快啦?何大才女要为她鸣不平,怎么不管管攒红姐姐,是不是关在绣楼里,快要没命活了呢?”
“她一次都没现身。”范姑娘出面作证,“五日了,中书令阖家来过三次,只有攒红阿姊说是不便露面。美奂上门去看,人家也不肯开门——中书令家的大门向来紧闭,谁都知道。可要是攒红阿姊步了赵姐姐的后尘……”
“我是幸有皇恩。”赵伶汝忙道,“圣上不弃,还肯召我入宫,否则……”
“攀附王恩,狐媚惑主而已。”范小妹快人快语,将赵伶汝正起势的得意炫耀打断,“所幸是有点自知之明,不敢堂而皇之上我家丢人现眼——否则,我一定给她丢出去!我曾祖的丧礼,不欢迎那犯上作乱的贱婢!也不欢迎,首鼠两端的大才女。”侧目向旁,她又喊“木棠”,这回唱的是送客,“还有,木棠,顺便给咱们大才女指一指中书令府所在——如果她还有些良心的话,该知道什么人是她应该怜悯同情;什么,才是正义。”
掷地有声,目光坚定,好熟悉的样貌——几乎是数日前,假冒公文的何幼喜。拉大旗,扯虎皮,就是谋反叛国的,哪个不说自己天命所归,所作所为乃是匡扶正义?不过有些自知欺世盗名,有些却自诩高风亮节。或许真小人,或许伪君子,难道这世上惯无圣人?且就说那靖温长公主,莫不也是说着“忧国忧民”,却以旁人婚姻交换人情?
“在其位谋其政。我既是大梁长公主,为江山社稷何人不可牺牲?陛下推诿躲懒,任那燕人满朝笼络结交——再搞出夏州冲府之事,岂非国朝大患!我是你姐姐,身怀六甲如何不想清心寡欲。可是你身为皇帝不做的,朝中自有狼子野心的求之不得。燕国边关稍安,楚国再起烽烟——你那点捉襟见肘的家底,还何以为继?!”
前数几日,在荣王开赦、进宫求婚的那一晚,靖温长公主戚昙曾留在昌德宫内,好一番急赤白脸。“我的确将那姓赵的顺水推舟许了突黜里;我的确多番奔走,哪怕方才,哪怕现在,为了我自己的弟弟。陛下如果这般不讲情由,疑神疑鬼,便叫大理寺,治我戚昙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