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三,荣王据说离开了华阴。县令偏是等到这日入夜才着人来传法曹金粟,正堂要事一叙。自县衙正门长驱直入,一路人影寥寥,颇似前任主簿解押上京后群龙无首的那么些日子。金粟心下便揣了十二分小心,自知昨儿赵伶汝不告而别、衙役倾巢而出事有不妙。进得堂内,灯火不盛、案几空空,单县令任君生一人背身而立,不见喜怒形色。金粟小心告了一声,上首影子是动也不动,光拿叹息声如佛祖梵音般,遥遥飘下来:
“法曹一职,费去尔银钱几何?”
金粟自然不算前后通融打点的花销,只算交到县令手上实打实的价格:“五十两。”开诚布公,童叟无欺。那头又问:
“家中几口人,几亩田,几头牲畜?五十两家资,能用几度春秋?”
金粟晓得他要问什么,便抢答:“五十两躲一场兵事,买一条命,再值当没有。”
任君生到这时候才肯转过身来,将半面阴晴不定的鬼脸诈给他看。金粟开始以为对面眉间有所和缓,但听又有责问,才道那眼底漆黑可怖:“金法曹,你走了几趟京师?”任君生拿住他不放,声量渐高,“昧了长安老爷几多财宝,受了华阴父老几分恩惠?!还不从实招来?!”
金粟仍旧静静立着,不跪、更不叩头。早知大限将至,更是无从辩驳;既然撕破面皮,还有甚么好求?任君生便是冷笑:“你道为何州里不请保镖,天大好事落在尔等泥腿子身上?一辈子吃糠喝稀,见了金银珠宝就起贼心,今日扒皮实草,也是因果报应!”
疾言厉色一番,任君生返身复去斟酒。正要容他些许喘息,再来长篇大论家中父老族亲,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好他自个肯把这毒酒喝了,临终再来拜谢县令周全提携之恩。却哪知说时迟那时快,竟是他自个儿脖颈先被勒住,三下五除二竟是连挣扎都没力,半根脖子几乎就断在金粟这等壮年庄稼汉手中。须知荣王前次查察华阴,便是舍了个主簿;金粟昨日亲手将证据交到赵伶汝手上,便知此次替罪的倒霉鬼轮到自己。与其坐以待毙,何妨抢先下手。任君生五十有二,不过一介文官;堂内又无旁人——谁料金粟如此大胆?杀了人来竟是片刻不歇,摆桌椅跟着就悬尸房梁,反将其做成畏罪自裁之状。金粟仍觉不妥,复将其尸身搜索一番,果然寻出密信一封,并无落款,只催任君生毒酒取他性命。此地不宜久留。金粟泼了毒酒,藏了酒器、收了密信便是要走。灯烛仍旧懒懒烧着,活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屋内的影子来来回回映得仔细,屋外动静他匆忙之间又如何得知?难怪出门才不过半只脚,活像见了鬼,金粟那浑身热血竟是瞬间凉透——
华州刺史杨务本,就在阶下等他。
今日一场鸿门宴,有人被杀,就要有人伏法。便是那刺史孤身一人,不见府兵,难道金粟还敢杀人灭口、逃之夭夭?当下这人摔了酒盏,竟是仰天长笑,直道:“刺史请了!”却见那头杨务本一张漆黑老脸上收了淡淡喜色,简单只吩咐:
“收拾利落。随我走一趟。”
而后一转眼,他竟然就站在正元殿上,要为刺史作证,仔细讲一讲自己是何时发现县令缢亡、又是如何察觉端倪、如何报至州府。当面欺君,他却居然不假思索;毕竟三代务农的老实眼睛一乜,敢说天子宫阙不过尔尔:也就是地方敞亮些,装饰耀眼些,站着的人群比刺史府多一些、衣衫好一些,何须心底发怵、双腿打摆?倒是周遭那些个达官显贵,各怀鬼胎今个是现了原形——站在他身前刺史杨务本,顷刻之间前额已有冷汗涔涔,再不复往日云淡风轻指点江山一身智计;一侧范自华铁青面色,手中笏板振振,眼中凶光毕露,怎见得曾是那铁面无私好廷尉?杀任君生,有人要斩草除根,却不想反逼了狗急跳墙;告御状,全为了断尾求生,却怎知又搅起一滩浑水。且不用听周遭各家腹议如何沸反盈天,单看金阶御座上那独坐钓鱼台的轻巧龙椅,便已有那眼尖的,立时辨出十二冕旒下不着痕迹的深意:
监察侍御史头一个跳出来,不追问,不审案,旧事重提、祸水东引,却是再娴熟不过:
“好巧合!荣王殿下前脚刚走,华阴县令后脚被杀。华阴境内除了荣王亲事府曾攻破县衙擒拿主簿,还有何人如此大胆,竟对朝廷命官下次死手,是想造反不成?”
中书侍郎识得形势,跟着便叫:“去岁诛了杨珣,好处不尽然落在做外甥的头上怎得?原来反反复复,竟是贼喊捉贼,岂非可笑!”
好嘛,这一波围魏救赵,范自华不得赶忙松口气?吏部尚书柳仲德还得偷眼笑过一轮,不紧不慢再来佯装劝架——先喊一句:“无凭无据,快快住口!”;再增添细节:“荣王殿下奉旨微服出巡,不曾鸣锣开道驾临华阴县衙;随行据闻只两名执仗亲事、乡间行走操劳罢了……”最精妙在于末句重复、强调、直接点明主旨:“试问如何有空去县衙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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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头梯子搭得好,尚书令就梯子爬得更快:“华阴法曹,”吕尝向范自华是个眼色,高声来问,“尔在县中,可曾见闻荣王殿下及其随行?”
任他几人七嘴八舌,几乎只言片语便将欲加之罪敲成板上钉钉。那金粟恍然惊觉众臣是何用意,竟以为自己今日立于殿上、便可兵不血刃刺王杀驾,一时间整个人神清气爽,心底更是冲出股野蛮杀气,这是抖抖肩膀,便要冲上战场!可眼瞧着范自华巧妙脱罪,荣王无辜受累,那厢武将们又如何能够甘心?领军卫大将军闷一嗓子雄赳赳出班而来,毫不客气披头就问吕尝预设凶嫌诱使证人是何用意?舞刀弄枪的大多笨嘴拙舌,再补上三两员猛将,只怕脱口就要将范自华名姓明白咬出来。皇帝眼瞧着华阴刺史那渴求的眉毛都快翻过了发际线去,悄悄招来内侍监附耳低语几句,下首自然有小内侍上殿提点某个倒霉蛋儿——朝中喧嚷不休,小内侍没声没息,倒霉蛋的主意就全像是自己福至心灵:
“义宪长公主!”还是中书侍郎一语定乾坤,“义宪长公主往华阴敬庙,也在县衙安身。一面之词不可信,臣请大梁长公主上殿!”
荣王到此时,才懒懒抬眼向上一瞥,继而只是冷笑。
大梁长公主言出如山、不容置疑;从头至尾却没人容他大梁亲王为自己分辩半句。可他又能说些什么呢?直指范自华不法、任君生自戕;杨务本欺上瞒下,吕尝也没少渔利;柳仲德兴风作浪,武将们假公济私;再说母亲收受贿赂、他戚晋蓄意欺瞒;皇帝意图弑兄、义宪背德忘义?
没瞧着那十五岁的姑娘匆忙赶来、懵然无知时,下意识得望向御座;而后她自然晓得自己该说些什么,所说的“证词”却全成了放屁:
“荣王亲事……的确、曾来过县衙。”
至此,甭管华阴刺史是如何害怕兔死狗烹意图出告范自华;更别提范自华如何提心吊胆生怕荣王借题发挥;从来也无所谓武将如何落井下石要攀咬范吕两家;终究是只有皇帝称心如意,装得老大为难,却不得不请皇兄“暂居府上、闭门不出”,再着人彻查此案为好。荣王听旨辩也不辩,告退便走;与金粟擦肩而过,重瞳却懒得正眼瞧他——那始作俑者却到这时晓得厉害,一张姗姗来迟的惨白面目恰与殿外正午的艳阳天相映成趣。万里无云好春日,吃饱肚皮来小憩。才剑拔弩张的同僚们退朝出来,三三两两却都有说有笑着,哪个不说虚惊一场、皆大欢喜?分明文武争斗不休,皇帝哪面都得罪不起。兄弟俩商量着做个局拖几天功夫,荣王重新还了清白,范家也正做好了交易;武将无从挑事,杨务本调任他乡,任君生之死便不会再有人过问。所谓雷声大雨点小,当殿锁拿下狱乃至推出斩首那才是朝野震荡;今日所谓“软禁”?
皇帝且回护着他哥哥哩!
这不过是京城里再寻常不过的一日。要说引人注目还得是明儿个,那钱家迎亲喜事,朝中要员都该改头换面,喜气洋洋 去齐聚一堂。哪怕没轮着请帖的,自己也得赶个热闹。甚至于走街串巷有些三教九流,争先恐后也要来说两句吉祥话儿去外院打个秋风呢。换上最体面的一身衣裳,女儿家要沾些桂花油将发髻梳得光洁;骑马坐轿、抑或扶墙而行,总得寻那高亢嘹亮的祝颂声——哪怕李木棠,都未能免俗。甩脱了小邵和童昌琳,离了湛紫与凝碧,她孑然伶仃着,如何往那迎来送往的所在去?换回了她的灰缣硬布裙,卸了满头珠玉,连金灿灿的手镯都一并收起,她莫非要做乞索户给人耻笑欺凌?曾经深负所望那些幻想、一些高高在上的所谓尊者,如何值得她低声下气再去自讨没趣?
一步两步,她走得慢,她不在乎。
正午时分,磬声四散悠悠响起。李木棠站在紫金通天塔前,抬首、望见其后观音殿金字闪耀。这是四月十六,她刚刚葬送了一切从荣王府离开,受段姬相邀、马不停蹄便赶到这座尼姑庵中,哪怕一路阵阵香烟使她恶心、满殿神佛使她恶寒,可她依旧是来了,哪怕绑了护膝腿直得像木头,离了拐杖几乎无法站立。落香庵占地不过与林府相当,就隐没在京师之内,又只接纳女性信众,香火更不可与城外那五佛山宝华寺相比。李木棠一路未见香客,只迎面撞见两位刚刚受戒的沙弥尼。其人各自来去匆匆,余下落花满径无从扫去。谢了花、发了枝,头顶林荫正旺,临别时撇了手炉不用,现下当真是有些寒气入体了,她就在观音殿外一声喷嚏接一声,和着那磬声悠悠,倒是有趣。好容易捱着进了西院云会堂,找到了段姬所在,也难怪她招呼都懒得打,先慢慢上床偷被子把自己捂好了再说。
该是“病得不省人事”的段姬就得反过来照应她:“手脚怎么这样冷?难道是……又受了她们委屈?”
这个她们说的是谁,李木棠无心追究。暖和暖和身子,她会客观评价自己是自讨苦吃。本来嘛,谁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非要提刀断前缘,除非她也想来落发出家。李木棠不说自己头疼,却仍旧想不通那一瞬的委屈波涛汹涌到底是从何而来,又是如何绑架凌虐了她的心智,使她的嘴说出违背脑袋的意思,却竟然是心底最真挚的答案。她害怕,怕了一辈子;哪怕鼓起勇气重活一世,这份胆怯却反倒变本加厉。她怕,因为她眼瞎选错了路,她的心却不瞎,是在能将“四无丫头”的本来面目看清。是那么渺小的蝼蚁啊,春风一样吹过就散,完全不值一提。哪怕她跟去户部,哪怕她攀上了何府;段孺人纵然笑脸相迎,婢子亲事纵然毕恭毕敬,可荣王府的门是纸糊的,她心底的门还远不如;段朱氏一迈腿就能进,她的晋郎却偏偏留不住。所以她肿了两层眼皮,唇下生了乌青,法令纹好像骤然出现,连一双饱满漂亮的杏仁眼好像都没了光泽。可纵然是在辗转反复的梦里,断掉的腿脚却还是要去那处悬崖峭壁。她好像知道自己已经无药可救,却居然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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