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约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故乡面目模糊,声音陌生,还有不知什么滋味使他却步不前。甚至不似九原县衙内身心震荡的那一瞬,更远非丰安城破门开的那一眼。何谓“近乡情更怯”,而今终于是有了答案。她的家书一日不曾送来,是京城又有春雨,抑或朱氏再次作祟?他却居然安步当车、缓缓而行,不以为扔下平夷是个错误决定?
长安城按理说比华阴大出数倍,他望着高耸森严的城门却居然全无感觉。只是一步踏入,四肢百骸倏忽安静;再一步向前,五脏六腑忽而又作潮涌。总是近来夜夜披星戴月不得休息,便是今日:此刻过了午后,至明日早朝总也没个安歇。他本当就此渴求安眠,渴求一片床枕,匍匐着她温暖的鼻息。可他没有,反而以为周遭春寒料峭,仿佛早过了昭景四年的四月中,眼下已是昭景十四年、乃至二十四年的初冬。时如白驹过隙,正如街景向后飞逝。久待闺中的姑娘或许熬情不过,已嫁作了别家人妇?否则为何不闻只言片语,活像她未曾存在?就连段舍悲的回信——在他知会了赵伶汝在王府“借住”的消息候,依旧对其只字未提。所以他该当提心吊胆,下马时脚尖点得很轻。既然微服私访,便从角门归家。没声没息地,像是走入谁的梦境……
他在朝闻院外徘徊,却居然不敢进门了。
梧桐正茁壮,隔墙也长出一片荫蔽。朗朗日光铺陈其上,金光灼烁,却仿佛秋意迷蒙。飒飒秋叶落在肩头,曾经狭小局促的院落而今全然空了,没有风、没有气息,目所尽处一览无余。他不知在院中站了几时,总得魏典军来报。前一句是喜讯:“宣清公主府新修缮毕,李姑娘搬去了监工,不在府上。”后一句又是噩耗:“朱……老太尉,递贴求见。”
吩咐亲事开了善诚殿,接待贵客总是不能怠慢。太尉朱戊豫封矩阳郡王,乃是先帝生母文仪敬慎皇后的兄长,算辈分,戚晋少不得还得称呼一句“舅祖”。他老人家年逾古稀,多年征战素有旧疾,为阻赵茂流配千里迢迢赶回京师直谏先帝竟又是伤了本元,以至其后数年卧床不起,直至昭景年间才略有起色。昔年迎恕宗回朝“竟元五贤”凋敝者三,仅老太师范公靖及朱戊豫尚在人世,朝中待之本就敬重十分。戚晋日前凯旋归朝,听闻老太师曾请旨全甲胄、随帝接迎,还是被皇帝亲自劝阻。眼下闻听大驾忽至,戚晋来不及整顿衣着,急往前院接风。荣王府乌头门、仪门、一路至善诚殿门扇次第已开,自有祭酒引其上座看茶。正午后,殿内日光明朗,竟照得老太尉红光满面、精神矍铄。一把花白胡子根根硬挺,满面皱纹攒如刀刻,见面对礼大手一抬,端的还是多年前纵横边疆的巍巍雄风;开口言语虽有含混,音量依旧当胸打出、浑厚沉稳,浑如金鼓铮铮。戚晋仿佛不在自家府邸待客,倒好似牙帐幕府内受教,颔首竟然只想应诺。何况对面慈眉善目,眯眼先来致歉:
“听闻小女日前府上叨扰,情急之处,一时言行无状,万望殿下海涵!”朱戊豫探身拍腿,分明说的是日前段朱氏强闯朝闻院一时,态度却无端豪迈,反倒赞同女儿将门雄风一般,甚至咂嘴撇了清茶不用,兴致勃勃还要叫酒:“她们女儿家没得甚么见识,一辈子窝在宅院里头围男人打转,心里就那么点小脾气!我那外孙女……好像、嘶……闺名是叫舍、悲的那个!念经念坏了脑袋,不晓得伺候殿下!欸,她娘如何不急!说是不中用了,等着这次采选,圣上做主,给荣王府再好好添一位女主人!前前后后,也再不用殿下分心忙碌!”
戚晋闻言心下着慌,正当出口谢绝。却又见朱戊豫摇头再先:“从前说燕贼未灭何以家为,不止荣王妃没得着落,连当今圣上的后位也一直空着。眼下狠狠出了恶气,该死的人五马分尸,该了的宿怨也都结了。梁燕边关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咳,放朝堂上去讲,最是该休养生息一个春日!老头子我如今提不了枪,人是没用,躺在床上呢,耳朵倒还听着呢!外患了了,内忧那还没个消停呢!去年是杨珣这厮伏法,圣上初登大宝,难免畏首畏尾些,有些个乱臣贼子的,不好赶尽杀绝。这现在来年春暖了,昭刚公都入土为安,五湖四海的还有那些个蛀虫,也都该清理清理了。拿笏板念子曰那些个家伙,成天的就知道法不责众,唯恐局势动荡人人自危……呸!要是怕下刀子痛,不敢对外举兵,那丰州如今都进了火拔老贼口袋啦!咱武将,粗人,讲不来太多道理!就是上马去拼个命,没个二话的!你瞧着现在天下太平,要垂拱而治啦?远着哩!十个月之内,楚国必乱!一个苏钦,怕不顶用咯!”
老太尉如此唐突跑上门来,照面没寒暄几句就唾沫横飞,单听得戚晋不胜其烦。若是心眼浅一点的,还真以为舅祖在这里肝胆相照要传授什么出师表隆中对哩。可细细听去,做不过是替自家姑娘说媒,又帮自家武将喊冤。纵容华阴冗官的“拿笏板念子曰”,尽是些文臣。朱戊豫只怕戚晋多有顾忌下不去手,上赶着催阵来啦。果然战事初平,朝中文武争斗便已势成水火。戚晋如何能不戒而慎之,送走了老太尉,旋即前往兴明宫与陛下共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须臾之间,日已西落。长丰台登高远眺,但见夕阳如烟似酒、蒸腾灼热。云雾一团团将其拢住,混沌成一滩化不开的脓疮。而后“嗡”一声,黑夜有如海底般沉下来。层叠次第那些人家星星点点的灯光,似一双双不安分的眼睛,缠绕着、注视着、匍匐着……流着泪、喷着火。檐角吊着的也不再是飞镜阁一杆将落未落的上弦月:月相不知何时已然饱满,上头泛着白,下头飘着红,赤裸裸的,简直就要涨破……!
拴在月牙上,一个阿蛮快要飘走……
他实在该去补觉了。
等待了不知多久,圣驾终在此刻驾临。皇帝提袍拾级而上,发冠分明整齐,面色却格外潮红,好似这几步路就使他体力不支;他信手恕兄长起身落座,自己却先一步倒在美人靠上,伸手要一盅茶喝干。戚晋便不得不注意到弟弟团龙绛纱袍下,明黄贴身小衫袖口翻折,腰间九环玉带偏斜,脚蹬一双六合靴高低不一:分明正当云雨兴头,闻讯才收拾仪容匆匆赶来。皇帝正当盛年,龙精虎猛之躯,日进宫人数名——哪怕华阴,如此传闻都不绝于耳。戚晋不由便皱眉,总想提点一句勿蹈了父亲覆辙,略作斟酌复又作罢。皇帝却将他厌弃之色看在眼中,不着痕迹坐直了些身子,开口先来笑话:
“李姑娘移驾去了公主府,皇兄空闺寂寞,要与朕抵足夜话来消磨时日么?”他接着将茶壶捉来往前一推,亲自为戚晋斟上,“瞧你脸红,自个又没少喝闷酒?先用些茶汤,醉里睡觉头疼。说罢,要朕帮你做什么说客?你完璧归赵花了不小力气,那李木棠若得势便卖乖,实在是她不识抬举!”
“与李国令无关。”戚晋颔首受了茶盏,却仿佛心不在焉,“华阴一事已有眉目,乃华州……甚至整个京兆府与朝中勾连、私相授受。矩阳郡王方才登门来见,颇有推波助澜之意。臣思来想去,明日早朝之前,还是得先请陛下见地。”
皇帝偏头听着,眼中精光一闪,伸手往旁招呼。自有常福取了纸笔上前,戚晋将笔头忽热,将幕后主使之人名姓草草写下。皇帝看真切了,好似倒并不意外:“朱家盼着范家落难不是一日两日。他们总以为梁燕修好,武将便兔死狗烹,宁肯落井下石给自己挣一线喘息之机。难为他们消息比哥哥还快,闻着血腥味儿先扑上来。”他接着却将草纸又往旁一推,“所以哥哥以为,该当如何?”
“老太尉的意见,刮骨疗毒。”戚晋试探。
“朝廷缺钱。打仗太烧银子。”戚亘坦诚以待。
前者点点头,便道自己明白;当下就要拜别皇帝,往范府说和一番。“要不明儿再说,你就在长丰台歇下。不差这一时半刻,哥哥面色实在不好。”戚亘说着却是跟着一起站起身来,“总这样鞠躬尽瘁也不是个办法,家里还是得有个可心的人才好。礼部正操持月底采选,哥哥有没有心思?朕替哥哥想看一名才貌双全的,将王妃之位补上,也是一件大喜事。”
戚晋却只道:“微臣惶恐。如何胆敢辛苦陛下?”皇帝两眼一乜:
“兄长确定?朕看过了昭和堂择选的册子,王范两家之女何等尊贵,朕都怕担待不起,赐给你这有功之臣岂非再合适不过!或者还有那中书令的女儿,朕不开口,明儿太后娘娘都得来讨!这样,不看家世,届时择选就请皇兄代为主持,算是……‘撞婚’!如何?”
“揭发范氏龌龊,断绝范家财路,范家女能不记恨臣已是微臣万幸。”戚晋瞧着弟弟不怀好意的兴奋,随之也笑,“臣实在福薄,只盼当真‘鞠躬尽瘁’便罢了,哪里敢耽搁世家大族一段姻缘。陛下鸿福万岁,臣、请告退。”
他要走,他难道还能留?
赵伶汝却是想留,但该得要走了。段氏孺人替她圆了谎,说她并非“逃家离京”,而是从一开始就受邀去了王府暂住散心。父母信了不曾她不知晓,但如今归京,总也是到了了解谎言,安生回家去的日子。可教她如何舍得呢?她是抱着那样一去不回的信念孤身北上,不曾想有一日会借着荣王府高头大马与荣王爷并驾齐驱。她已看了一路他的背影,总以为经年的噩梦必定到此为止:青天白日,她已然做起了美梦,将那日自己纵马诱敌、王府亲事解危救难的光影在脑海中反复品鉴。一定是此前人生中最为不可思议的一天,却必定要是此后人生里最为轻描淡写的一笔。她在梦里是那般威武、那般果敢,使她双手发麻握不住缰绳,大脑昏聩骑不住马。可她原本就是那般威武、那般果敢!荣王殿下的赏识、力挽狂澜的功勋……件件都是她理所应得。蛰伏待机会有时,春日万物生发,就该到她扶摇而上的时节!
何况殿下是那般不容易。
她从前待字闺中,只听说过先皇嫡长子名姓,和所谓重瞳子的风闻。据说他年少封王,历任六部,出京外巡,手掌大权。京中各家姐妹聚会,却少有人惦记这桩婚嫁——大多都怕着杨珣。男女不同席,她不曾有缘得见天颜。想当然的,那该是个谪仙般贵不可言的人物,轻描淡写就无望而不利,他不该有烦恼和忧愁。可是昨日宣满楼一见,赵伶汝却刹时恍惚。对面真真切切站着一个人,重瞳暗淡、剑眉紧蹙,颀长的身躯临窗而立,居然好似在春风里摇摇欲坠——他一定有很久没能睡个好觉。所以赵伶汝几乎立刻就自得极了:一定是她带来的证据帮了大忙!殿下向她点头而笑的眼神时那般温柔。他说“赵姑娘大才”,寥寥数语就在她心中点燃一膛炉火。她燃烧了、混乱了,还要她做些什么出格之举——但凡能尽些绵薄之力!统统都不在话下了!别说几乎没骑过马,还想引开敌人。就是给她把刀,让她叫阵杀敌,她竟也全不在乎!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当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心生怜爱,她的余生几乎就注定了。赵伶汝此刻已不再是什么忍辱负重的侠女,她变成自取灭亡的蠢材。可大概凤凰浴火与飞蛾扑火同样让人胸怀壮阔,所以她依然昂首挺胸、踌躇满志跟着踏进荣王府,见了段氏孺人叙话时头也高、唇也翘:“实在是殿下怜悯,说是安全起见,让我同行回京来。还麻烦孺人替我圆谎,好让父母以为我从没离开过长安。”可怪的是,她的声调虽饱满近乎炫耀,神色却得意近乎虚伪,她的眼睛却仍是灼热的,她双脚的水泡也实在没好全。于是才养好了脚腕的段舍悲便点头称是,真个与她一见如故了!
“之前听闻赵家妹妹蒙受不白之冤,积郁成疾,本想探视一番。却原来是我误听人言,小瞧了妹妹。瞧这虽然有些小病小痛,精神却好,气势更是不一般!华阴那头如何?可是又经了一场磨难?我本以为这样无所畏惧的人物除了李姑娘,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难怪殿下专程来信嘱咐,要为你前后周全!”
赵伶汝听得满面喜色,自然顾不上问一句“李姑娘”是那位,只忙着分说华阴一路惊险,全不顾有自吹自擂之嫌。“况且说到底,总是妹妹运气好。何家姑娘你也晓得,嫉恶如仇、一心正道。若没有她挺身而出救我脱狱,我怕是想帮什么忙,也有心无力了!”
“幼喜慈悲,远胜于我这个假念佛的。”段舍悲就笑,“她与刘主簿如何?此次风波不会害到她夫妻二人吧?”
“这个且放心,说来到都是大功劳呢!”
姐妹两个说话间笑了一通,随即有魏奏求告上门,紧张兮兮地、却不过是为了求证“段孺人确实没将李姑娘搬家之事告知殿下”。“我以为他们自己有书信往来,”段舍悲讶然,“殿下与李姑娘的是,我如今怎敢多嘴置喙?”魏奏便道无妨,自个告退。赵伶汝此刻以为与段舍悲熟络,攀住话头就问起来。段舍悲也只道:“是从前宣清长公主的恩人,闺名叫做木棠,聪慧伶俐足与妹妹匹敌,只是现下不在府中。哪日回来见了妹妹,必定也是投缘。”旁的什么身份、与殿下何干,还是只字不提。赵伶汝笑笑应了,留下来一同用了晚膳,居然还不安分想去四下走走。段舍悲却不陪她了:
“王府里没那么多规矩,只是前院待客之地少去,后院朝闻院是殿下理政之所,也不好打扰。东面亲事府女子莫入,也就是了。”她说着作势揉揉腿脚,却显然没揉着脚踝伤处,“我呢,既然是称病修养,不好抛头露面、成日招惹是非,不陪妹妹散心,还望见谅。”
就这些话,谁来给她解释解释,是不是可以留空,指点她往朝闻院去呢?赵伶汝起初也没有那般唐突的心思,不过出了清淑院向北,月影下赏了一片竹影,观了一片菜畦,上佛堂进了三柱香,花园里流连片刻,又闻着东面炊厨生香罢了。段孺人纵然谦逊,她却没忘了这是在荣王府内,不比寻常。周遭按理说是五步一岗、三步一哨,如有不得擅闯之地,自有亲事拦截便是了。如此没留神着,竟然大摇大摆便到了东角小院,抬眼见前方既是偏门,又见一旁院内书有“朝闻院”三字匾额,惊觉逾矩之下,却才恍然觉察四面竟无亲事值守,仿佛唱那“空城计”一般,甚至堂屋大门洞开。赵伶汝发誓彼时不过是想偷眼看一眼殿下的影子还在不在,却见有一名小吏行踪可疑逃出堂屋来。抬首与她四目相对了,对面略微一怔,继而却腰杆一挺,咂嘴而笑:
“这么说来姑娘,便是始作俑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