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时移事异改门庭

四无丫头 君夕月 6505 字 5天前

长安城东建安门城楼高三层、重檐歇山顶,加修有箭楼及瓮城,戍守兵将通身重甲,执枪设弩,远远望去,但见旌旗猎猎、明铠巍巍,好不壮观!城楼南北各自开有券洞,供行人车辆出入。阿蛮从陇安县进京,坐牛车浑浑噩噩驶入北门;木棠随宣清长公主逃家,乘马车心惊胆战从南门逃出;而今李木棠掀开轿帘,却好似第一次看清了这座固若金汤的城垣。

也第一次,看清了这座煊赫鼎盛的皇城。

往来车辕垂幔帐牵骏马,不知是哪户达官贵人正斜倚车中摇晃着假寐;条条小巷曲径更不知藏了多少深墙大院,有香暗燃,有灯轻摇;黄昏的日头渐暗,贩夫走卒依旧热热闹闹四下跑着活计,街边擦桌热茶的是眯瞪眼睛的孩子,挎竹篮脚步匆匆的又是谁家的妻?南来北往的口音热烘烘熏着江南的如丝碧眼和塞外山一般高耸的鼻,东夷西戎的使节与商贾一闪而过,田间地头的奴婢与牲畜一波波要赶往骡马市等待挑选……

猝不及防闯入她眼前的,就是这样一片蒸腾的云朵;这样一眼混沌的漩涡。“宫规森严,胡姑姑的规矩更严,竟没有机会在长安走走看看;再从边疆回来,就好像瞎子骤然复明,说是熟悉吧,又要惊叹,说是陌生呢,又毕竟出来过几回,也陪小主子游玩过……呐,木棠呀,”文雀从另一侧车窗缩回头来喊她,“这就是你以后的家了。要快点好起来,趁着没嫁出去,咱们好出去玩玩!”

“浑说什么,都是没谱的事。纵然是嫁入了荣王府,也得像那云头的白鸟一样,一定要自在来去。”李木棠这么想,却什么都没有说。她想起另一重门。穿街走巷,实在也离王府近了、更近了。往常她从来自后院偏门出入,不曾堂堂正正走过正门,但她居然还记得清楚——那正门后有个不大的院场,向北竖着块照壁,照壁后还有道仪门。仪门朱红漆金,照壁雕龙,正门宽阔,门前还蹲有两尊石狮。荣王府的门槛不低。她想到自己兴许会被绊倒;再往后蒙着盖头的那一路,也一定不会好走。由是她忽然不愿再向前。京城的高头大马挤满了街道,高耸的院墙挡去了阳光,还有那座砌得规整、四四方方的宅院……

南山的阳光甚好,华山下的草地柔软,她记着那时的味道。

寂静空荡的巷道渐闻喧闹,早有庶仆拆去东偏门门槛,一路将车马迎过小花园,直至稳当当停在哪处屋舍前。花香鸟语,一时扑鼻盈耳,李木棠却怔着,哪怕是下得轿来,依旧不想自己已然身在荣王府、协春苑。她怎么就……回来了呢?看着这周遭石桌石凳、花草繁茂、绿荫浓郁、屋舍俨然,竟好似她从来没有离开,可是……小之呢?从前一同工作的近身婢——瑜白与琼光又在哪里呢?协春苑四下打扫整洁,花枝修建得各富意趣而不呆板,石子路缝隙内软草齐整,石桌上还摆了一只白玉净瓶,插有玉兰三俩,檐下墙角灯火辉煌,隐约还有暗香,分明是精心准备过的模样,却不见庶仆婢子甚至半个人影。文雀再自然不过就要扶了李木棠进屋去,后者却难免畏惧:

“我们……去朝闻院吧!”她猝然提议,“晋郎明天回来宣露布献了捷,也回朝闻院……我想去朝闻院。”

“江奉御在正堂候着要给姑娘看诊呢。”也不知身后是谁搭了这么一句,似乎是个熟脸,李木棠记不起她的名字,但知道这张线条简单的脸面从前是跟在段孺人身边的,登时就有一瞬的恍惚。大约是段孺人的安排罢,她知道自己要先行回来看病。对了,这王府里甚至还有个段孺人,段孺人的眼线还就在身后跟着……和这座协春苑一样,一切的一切来得太快,竟使她头晕目眩。甚至不晓得是不是因此,江奉御其后的面色便不大好,是再三试了她的脉,前后问了又问,还拿一路所开的方子来回翻看,最终却一句话也不说,提笔改了几味药就道告辞。李木棠坐在协春苑正堂正位,那椅子太高,一时竟够不着地,无法起身相送。更别提其后文雀发现塞满衣箱的那么些绫罗绸缎、填满妆奁的珠翠首饰,还有眼前这张华贵万方的拔步床……

她想,自己大概是走错了路,住错了屋?她一定不在协春苑,更不可能在荣王府。她如今做了个梦……或是曾经做了个梦,梦里没有荣王,只有她的晋郎。晋郎而今不在身旁,江奉御就放心大胆黑了脸,准备宣告她时日无多……

她要回九原去!

方才进门时一步一歇的腿脚这会儿莫名有了力气了,够她一鼓作气两步蹭去房门口。有张桃花样的面孔猝然堵在眼前,竟也没有使她打颤跌倒。她被文雀姐姐不着痕迹地扶直了,傻愣愣就见她行了礼又颔首,又看她面上笑意浅淡,扬声先来问:

“天色渐晚,段媵侍有何要事,不妨明日……”

那段姬继而就拜倒面前。

木棠或许要失声惊叫,要绞了袖子又跳脚;李木棠却不过是轻轻咬了嘴,半晌好似什么都没看到。她确实什么也看不到,眼前弱柳如风的人儿容色依旧,气质却已然干瘪。若说原来是瑟缩在树根下蒙了尘土的娇花,而今这花瓣依旧舒展、颜色依旧惊艳,却压在冬日大雪里,彻底是出不了头的了。段姬连衣饰都更为简单,外衫居然是粗布,发间连绢花也无。她跪得心急,嗓音又虔诚,更使李木棠全然不晓得受之有愧了。

小主,

“保了长公主一路平安,太后娘娘欢喜,主子娘娘欢喜,贱妾……实在不知该如何感谢!”

何况她先开口称谢。

上一个诚心致谢的,已是她未婚夫婿。小姑娘立刻就飘飘欲仙,哪怕自己站都站不稳都要去扶人起来,再聊几句指不准就得再认位姐姐!得是段姬自己拎不清,赶忙招呼着婢子将什么文房四宝赶紧往屋里送;要是仅仅如此投其所好倒也罢了,偏她又加一句:“贱妾惭愧,实在是没有什么好东西,也是当了些衣衫首饰才……”

站在面前螓首蛾眉的捧心西子立时便消失,她好似看见布韦氏那张大五官的粗糙脸盘又念叨着许多别有居心的沉重句子。文房四宝、还是山野奇珍都不过瞒天过海,要命的金匣子又要在她眼皮底下送上来。她几乎要去推阻,行将摔碎了墨砚。是曹文雀脸一拉,不由分说就将那婢子推出门去:

“打开天窗说亮话,媵侍娘娘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她接着略抬首,又将房门也阖上:

“亲事府都要跟着殿下入朝献捷,今早派来送信的只是京兆府一位金吾卫。纵然如此,想他也不会错了规矩,把知会孺人娘娘的信误交到您的手上。就算是走漏消息……您要典当、要备礼单、要出门找商户,总不能是今儿个仓促就能妥当的。”

李木棠好像晓得她在问什么了。

“……等、所以……不是,晋郎跟段孺人只说我腿伤……”

段姬的眼仁一颤,小姑娘即刻敛声。还“晋郎”呢!眼前站着的才是人正经妾室。她是在卖弄恩宠、炫耀关心?她简直什么话也说不出,什么真相也不想问了。段姬却识趣得很,忙道:“只是王府内……该说是段家闲听来的消息。知道姑娘边关立了大功,得殿下赏识,从上到下都念着姑娘救命的恩德,谁都不敢怠慢。主子娘娘本也该来表个心意,实在是这个冬天段家自家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小公子没了,宣清公主府又被一场雪压了塌,太后娘娘……且不说这些,食邑封赏、节庆祝贺也够主子娘娘忙碌。一来二去现下扭了脚又染了风热,实在是没力气出门,贱妾才得了恩赏,敢来谢一谢姑娘。”

这么些话看着漫无边际,实则已经把重点交代全了。李木棠还记得戚晋曾说过,兵部侍郎与段家主母同是朱家人,所以关于她自己故事究竟是从何而走漏依然不言而喻;只提她功勋,却不说她与晋郎的关系,至少也算表了忠心;替段家诉苦卖惨,难道当真有拉拢之意?李木棠而今却没心思琢磨,好赖身子不舒服这借口对段姬尚且管用,接着关门窃居了小之旧床,她有很久还是头脑发昏——

她只想回到他的长安、回到他的家、回到去年的夏天。她却回到荣王府、回到段家的屋檐、回到全长安瞩目的中心。段家已经知道,王府已经知道,或许全长安都知道?文雀姐姐其后暗访了一圈偷摸回来,说府上奴婢已为此嚼了月余舌根,好些都挨了段孺人的罚。尤其从前在协春苑侍奉,更是统统被打发去了京郊别业,连瑜白和琼光也不例外。府上为此惊惧更甚,难怪今日协春苑如此冷清,入府一路更没有人敢探头探脑尾随打量。

人人知道她和晋郎的故事,她自己却不知道她自己是谁了。所以她现在最不能做的便是坐以待毙:

“……我得去……哪里?段孺人是在哪个院子……我得去见见……”

有曹文雀镇守,她今儿暂且没有机会发这个疯,不过是燃烛长读圣贤书直至天明而已。纵然如此,第二日一早,等段舍悲真真切切上门来道谢,她却是很有理由夺门而逃的了。王师今日回朝,街头巷尾忽而张灯结彩皆是焕然一新——还是她昨日深思恍惚不曾注意?从马车里甫一脱出身来,热头就从头顶浇到脚底,临街家家户户漆朱描红,鲜花摆满檐角窗台,游人红男绿女,更是将主街围了个水泄不通。段孺人曾说赶紧送消息找处茶楼雅间去,是李木棠自己非要停在某处巷子口,就在人山人海之后的阴影里,连文雀带来的椅子也不肯坐。她甚至跃跃欲试,还要去前头一起挤的呢。

“我没见过……良宝林进宫前那次、已经是上元节之后,人潮来往就已经算是开了眼界了。啊,去年年底万岁节,还有除夕元宵……那么多与天同庆的好时候,岂不是统统都错过了!”

“谁俩个从早到晚陷在温柔乡,天崩地裂也要充耳不闻?”曹文雀一白眼,长腿一迈正好从人群里逃出身来,“你猜今天为何这样热闹?”她半推半扶硬是劝了这丫头坐下,自己占据身高优势又向外一扫,“他们十五参加完正庙,十六晚些才能启程,怎么算也该中午之后才到。这会儿怕都没进长安县呢!你要躲段孺人,咱们就找个安安稳稳舒舒服服的所在,喝点茶,吃点果子,或许再睡一觉?”

“我就在这里。”李木棠油盐不进,还又扶把手站起来,“也算是练腿了。我就等着,他总要来的……你刚说因为什么?”

小主,

“刚前面口耳相传,有人来得早,是亲眼看见皇帝的御驾往建安门出去。”文雀笑眯了眼,贴过来细声细语,“皇帝亲迎大军,京城可不得沸腾?”

小姑娘闻言却不声不响落了座。瞧,这又变成件麻烦事。她是来见自己的情郎,一会儿长街上却要吹鼓引驾,浩浩荡荡走过去开道的太常卿、司徒、御史大夫、兵部尚书……还有不知多少名将军校尉。是皇帝陛下的卤簿,是荣王殿下的卤簿,而她是否还要与周遭观客一同跪迎呢?晋郎说让她先一步回京看病,绝不许出门来凑热闹,她实在该信守诺言的。

可她偏就不愿。

她就是要作为一名四无丫头,来观摩荣王殿下班师奏凯。她要知道从巷子口、到正街高头大马上,如今到底相隔了多少距离。她要看清荣王的面目,她要清楚自己实在平平无奇。所以她依旧在此处苦等,等到她后知后觉,看清了一街之隔就是留君楼——

去年正月,她随尚未入宫的良宝林在此庆贺,下楼时一眼望见了对街的八抬银顶舆轿。

那时,他就站在这个巷子口,站在她此时此刻、几步之遥的所在。然就这么几步路,当下却被行人挤满。就是她腿脚健全也难以逾越,除非像那树枝高头的鸟儿,学会了些轻功。她仰头看了还不够,甚至接着想要踮起脚尖,伸手去触碰枝头一片羽,或是一片云。鼓钲箫笳倏忽喧嚷惊心、贯彻天地。她甚至来不及做什么,就已经被曹文雀先塞进了车厢。

“除非你想出去拜皇帝。”

自己被打入监义院险些横死,小之又遭其算计背井离乡,就算晋郎再三保证,李木棠此刻依旧是指尖冰凉。她正经危坐了许久,听见一波马蹄来、又一波马蹄去,是连轿帘都不敢掀开,连窗缝都不敢窥探。才三月底,车厢宽敞,却居然使她觉出闷热。手心有汗,眼睛发酸,昨儿实在不该熬个通宵,困意又在这不恰当的时节席卷头脑。若非今日一身是段孺人新置办的金贵料子,此时那袖口一准早被拧了成十道了。

而后她却听见鸟雀啾鸣——或许是文雀学舌打的信号,总之心神蒙蔽就在瞬息,就好像冲出花园为九公主请命那时,她竟不知又犯了什么昏,竟然——

她将轿帘一把扯开。

白鸟穿云飞天,只一瞬便不见。

日色烈烈招摇在一身明光铠,平夷摇头晃脑行得缓慢。座上那人在笑呢,重瞳却如波光泛水,隐约总有不安;那胸膛脊背宽阔,她却好似听得见其下沉静而汹涌的心跳。看似从容不迫、却又谨小慎微,所以她尚且看得见他腰间起伏不定那一枚荷包。

而后杏仁眼却安定,一双雀目继而明亮;受伤的腿不再打颤,周身燥热也瞬息褪尽。她甚至下了马车,要骑着那头小毛驴穿街走巷,在不会引人注目的地方一路相随。她的情郎啊,重铠锦袍,在马背上起起伏伏,在她的视野里起起伏伏,终究要消失在人海那头;可是他的长安,她的长安,诸般熙攘繁盛却才徐徐露出真容。留君楼后梨园的清曲靡靡不歇,拐角有处好大的花市繁盛摆满了牡丹;云香院隔街竟是好几间装裱铺子,没几步路过文庙,墨汁臭气更是迟迟不肯消散;鸿胪客馆周遭据说曾有数不尽的热闹,西域的商贾会兜售各式布匹香料,北疆的驼队交错而过铃铛从不休止,南来的偃师会玩弄盘玲傀儡,东海的艺人会攀上高索表演数不清的惊险把戏;就算今日人潮汹涌,小本生意闭门不出,茶馆酒楼愈发要门庭若市。鱼头汤,烤肋排,卷子电信,咸汤甜粥……诸般滋味简直要掀翻了舌头!她而今不在做奴婢,挺直起脊梁,才发现原来华山庙会固然繁华,京城日日却都胜过其百倍!

听着这合城欢呼雀跃,见过男女老少各自春风满面,受了人山人海的腥热、熏了千家万户的炊烟,李木棠一双杏仁眼,随即就涌出泪来。战争不是无声无息地结束、被她忘在脑后……是大梁、大获全胜!她并非从中噩梦中幸存,她是凯旋归来,带着丰功伟绩!区区腿疾,才不值得她自惭形秽,她甚至下得地来,要好好享受、品味……哪面旗子,不是在为她而照耀;那束阳光,不是因她而热烈?这是他得长安,也要是她的长安呀!

再自然不过的,她马上得找些故人去炫耀。就在不远处,又一家留君楼,有人拔腿噔噔噔踩碎了楼梯,瘦面条儿似的身子随即挤进雅座里去。抢过某人新沏的绿茶,这还没润到嗓子眼里,但闻惊雷一响,茶水就要喷湿了自个衣袖:

“黄子虚失踪,听说没有?”

“……你说、谁?”

眼瞧着张家小四湿了下巴僵了胳膊万分狼狈,林怀章倒是波澜不惊,为他再续一杯金骏眉:“黄延黄子虚,丹青大家,对,就是同你齐名的那‘京城四大才子’之一。回来路上不曾听说?这几日他的墨宝已攀至天价,我都怀疑是否是他江郎才尽,有意而为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