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景三年冬月,戚晋不再作茧自缚。望月、赏雪;雁来,风去——如今他可以大大方方停留在小姑娘床前,看她睡,等她醒。一天有十二个时辰,一月有近三十天,他想自己或许可以就这么一直等下去,一辈子,两辈子……他却越看越不可自拔,越看越急不可耐,直到某个清晨,木棠睁开眼睛,开口就唤:
“晋……郎。”
气沉声稳,除了那个“郎”字是附庸风雅临时起意,在口齿间倒了三转才肯抖出来。饶是如此,也够戚晋眉心一跳,整个人接着一蹦三尺高。阿蛮以“戚戚”二字揶揄,他已经很喜欢,但“晋郎”不一样。皇长姐唤那姓秦的,就叫作“秦郎”。
“那正好……”小家伙吃吃地笑,“你知道,我喜欢金子的。”
“巧了。”戚晋便也故作夸张咽一声口水,“我最喜欢糖。”
也不知是谁想起,进了腊月,厨房灶王爷画像前就该摆着满满一碗灶糖。木棠一天天喝着苦药嘴里发酸,戚晋自告奋勇就给她偷去。东方天际洋洋洒洒,这会儿正起了朝霞,红果果金灿灿,流光溢彩、瞬息万变。好像就是从这一天起,木棠的精神陡然好了大半,长句子越说越顺畅,连胆子也跟着越来越肥,甚至能拿吃药来要挟:“……那你也、再叫我一声‘阿蛮’。”接着欲求不满,还不肯认他一声:“李阿蛮”,“算是重活一世,我要……一个新名字……”
她接着眼睛一亮:“就叫做李木棠。”
阿蛮,木子亦虫,又是乳名小字,实难登大雅之堂;“木棠”二字呢,虽是良宝林所赐,但“李木棠”并不是。既已脱了奴籍,这名字就算是她风里来雨里去,自己给自己挣来的。棠从木,李亦从木,倒是恰切。她越盘算越志得意满,戚晋却成心作弄,一句句“阿蛮”喊了不歇,而后最趁她哄得没脸时候,把药和糖一并都送到人眼前。他自己还有一碗,说是以药代酒,要演一番推杯换盏,实则却忙着喂药绞糖,哪顾得上自己碗中药凉。纵如此,他还是要说自己醉了。醉在外间隆冬深雪,醉在内间拥了炭火,醉在这么个温暖轻易就能变成幸福的时节。而后腊月热热闹闹当真就要来了,日子要跑得更加飞快。或许再数上几场雪,腊八粥的香气就热乎起来。串串白气吭哧吭哧从炕头到村集吹着转儿,阡陌小径上新雪不久就被踩成冰碴。泛黄的纸钱堆在檐下,窗台上总有一只碗盛着放冷放硬了的墨水或米糊……
再一转眼,就是新年。
在某一个中午,他小酌了几杯酒,阿蛮或许也闻味而醉,先翘首以盼说起从前泰生乡李家村的新年。说实话也没有太多的把戏,时不时被丢在脚下的炮仗还总使人心惊胆颤。爹爹有一年在城里做生意正赶上年关,那泼天的富贵他得唠唠叨叨一年又说过一年。“等阿勇在左卫扎了根……咱也上京城里,去团个年!”
京城的新年,食之无味。但就在戊卯年的年头,终于时来运转,所有一切都改变。木棠伸手要找她那枚绣着铜钱的荷包,娘亲庇佑,这里面曾经塞下一整锭银子哩!可惜,可惜!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宫女竟然嫌烫手,迫不及待就换了零花,余下的还尽数在五佛山上都扔了去!“是你送我,第一样东西;而且一整锭的银子!我怎么也没想着省省,留个念想……你肯定什么都不记得,是不是?”
她如今能抬得动胳膊,两手撑开一比划,就把他形容得山一般高;又拉了床帐,说像伸手不见五指一样怕人!“我就差、就差没把宫道上的砖磕裂!以为就要死掉了……我那时总觉得,我迟早会死掉的……”
十月前的西楚霸王此刻正在她床畔伏案,见缝插针得赶紧批几份事关和谈的呈表发回朔方去。再捉过一张纸,墨笔狠狠抹两道就给她扔回来——好一个大叉!分明是再听不得那“死”字。木棠捧了纸,反倒愈发好笑:
“你知道、因为什么……我当时、我要是说得对,你这批驳,应该用朱笔来写——我那天先见到皇帝,又见到你,脑子里一糊涂,磕头请安,把你,喊成了‘皇帝’!”
她接着又想,这还是桩冤孽,提出来莫不是又让他烦恼?耳畔继而却炸起“呜嗷”一声吼——声音不大,颇有些刻意买弄的意味,回首一看,竟是那家伙在脑门上画个“王”字,正张牙舞爪挤眉弄眼,努力憋笑的腮帮子鼓得欢庆。他甚至还顶过来,抵着她的小脑袋连揉带蹭,把抹开的墨汁也给她挂花一脸:“阿蛮也是如今山大王,要做小皇帝喽。”是不是喝醉了酒,就这样胡说八道?丰安县衙,怎么也得注意分寸。木棠要拍他,他却低声笑着,将她搂得更紧。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肩头,叫她觉着酥痒,她实在是不喜欢这感觉,尤其最近左腿伤处开始发痒,手背皲裂更夹杂着刺痛——可不比什么刮骨疗毒、撕心裂肺来得容易。心怀不轨的闻言大骇,又闻听久卧易生疮,动手动脚继而都变得虔佛一般清心寡欲、又理所应当。按完了胳膊还得按腿,天气好的午后就得将人抱出去晒晒太阳。远处一重又一重,目之所尽处皆是白得耀眼。檐上是雪,高招是幡。县衙如今空落,县狱更是空空如也:有人悲,有人喜,或许是约定俗成,迄今未见张灯结彩。前任县令追封未到,从胜州调派的新县令今日已经到任。就像无论如何,面前总是新年,日子总要红红火火得过下去。可任凭太阳如何清冽如水,不杂阴云,丰州的冬也实在太冷,她要戚晋将自己抱住,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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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晋便又心疼她可怜。
时间已过去快一月,她至多能尝点清粥,还是用不得饭菜。晚间风寒,小之时常要搬桌子缩回屋子里去,她就眼巴巴看着,一个劲还得抽鼻子偷点香味儿。戚晋那筷子百无聊赖翻来翻去,总想往她那头夹,每次却都被文雀制止。伤口在长肉,她少有滋补,却得咬牙抵着难受,戚晋于心何忍,夜间便越守越远,和谈的消息却越催越近。最后的期限终于一晃就撞到眼前。他一个人喝多了酒,又在临刑前的深更半夜吵到人房里来。
李木棠竟然还醒着。说自己近来已睡得太多。他在门前扭了几个转身,自己不愿走,又不想烦她。木棠作势就要下地来——
从子夜,他们相拥,一直话到天明。
曙光破晓,又是一日晨曦。仔细叮嘱罢杨绰玉,戚晋迈出后院,在典吏衙外驻足片刻,随即翻身上马,不再眷恋停留。屋里李木棠蒙了被子,自由自在睡得正沉。等她醒来,还会在床头枕边发现一枚玉佩:巴掌大小,墨玉雕龙,下坠吉祥结,拖五色彩绦。其墨色纯净致密,雕工栩栩如生,五爪飞龙曲折缠绕,口衔龙珠、周拥祥云,龙睛圆睁多刻一瞳,所喻在何不言自明。其后荆风进得门来,一眼望见,当下吃惊不小。据他说所,此物乃得封亲王时先帝御赐,因疑有定储之意还引起过一番风云波澜。戚晋直至山陵崩后将其解下收藏,再不肯随身示人。如今以此相赠,荆风便知他心意之坚。不是意气用事、并非一时之欢,哪怕入京回朝、即便有去无返。前路多艰,无需百般相劝,荆风接着唯有义正词严:
“养好伤,我教你习武。至少、要能自保。”
不是李木棠误会,他这会儿的脸确实肃穆好似上坟。那玉佩她也不敢在脸颊摩挲了,笑也不敢露了,再想起他连日来格外低沉的气场,直道大事不好:“二哥。”她鼓足了中气,尽量听起来好似已经痊愈,“你、原谅他好不好?他只是从心而已,并不是不顾及我,不是没有担当。都是想了很久的事情……即便有这样那样的阻碍,这样那样的不该,人活一世也不能白来,又不能因噎废食,总得携手才能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