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白骨刍狗鬼剃头

四无丫头 君夕月 6067 字 5天前

九月十六,日当正午,延长县主街空空荡荡,除了北面衙门里刚散出那一群外乡客:有人摇头扼腕,有人面色凄惶,有人怒不可遏,有人西面张望;近十人斜领布袍,目有精光;又十人扎袖挎刀、孔武非常。于是主街上客店老板便知道,这是挨了县老爷“剃头”的商贩和镖师,当下就要闭门谢客。有镖师快步赶在前头,横身一撞就将门扇冲开,其后跟来的小老儿嘴上念着赔罪,手里接过一整袋铜板,连跑堂的小伙计都探头来看。小伙计胳膊腿露一节在外头,瘦得螳螂成精似的,见了商贾的钱袋,却好似立刻认着新爹,帮忙揽了几个包袱又要去牵马,乐颠颠就要请人往上房安歇。

店老板冷声将其喝住,打发了她去伙房帮厨,自己领了几位去后院二楼。这儿一整层房间打通,本就是给自家伙计仆役居住。不过近来生意不好,才一个月不到人手便已遣散大半。店老板曾想关门歇业,思来想去却又不肯坐吃山空,半开着门只等路过之人进来吃顿便饭而已。“延长的客店最近都住不了人,尤其外乡远行的,有钱都不敢收。您几位就当自己家里,今晚先在这凑合凑合。要是巡街衙役找上门,别出声,人不会来后院查,前头看一眼也就走了。等明日城门一开、趁天不亮、赶紧就走吧!”

他此时说得情真意切,好像嫌弃才到手的铜板都是麻烦;晚些时候去送饭,却从随口攀谈论到家长里短。足有一个月,这家小店开着也不是,关门更不是,两进两层的院落,就剩一个患有腿疾的表侄、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加他三人勉力支撑。心中闷苦,更嫌孤独,今儿见了这么些生面孔,再想起以前往来热闹,两口酒下肚牢骚就说也说不完:

“实话讲,咱延州,又偏、又穷,可怎么着和丰州边境也离了些路程,从前怎么也不想,会受连累吃这样的苦!”他说着又是摇头,“其实打从去年年尾上、卫国公老大人战死了,他边关人心就散了!三不五时就有逃兵,一路南下逃到咱延州来的。县老爷不管,州老爷更不爱管。乡野里乱得很、但也不是不能过日子。直到……嗐,这话我也不敢瞎说,人官老爷的命令,咱小老百姓也说不明白。就是听说,荣王殿下领兵经过丰州时候,怎么着又发现还有些燕贼奸细混进来,发了老大的火,让州老爷仔细抓抓。这上下抓起奸细和逃兵来,可不知道就把多少人抓到牢里去了!”

他说着将酒杯一镇:

“容我多嘴,您几个,可也是这样,给县老爷拿去‘剃头’啦?”

都说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县狱里塞满了所谓“奸细”,没钱也得榨出三升油来,可不是与剃头没个两样?延长本地人尚且避之不及,县中各样生意跟着萧条;更别提“来路不明”的外乡客:

商队从肤施向东,本是要通过延长往北走绥州、银州,绕胜州去往丰州。那肤施好赖是州治所,抓起奸细来多半像是敷衍,场子虽大但无碍民生。他们接着老老实实按着过所申报往延长来,哪料前脚一过城门,后脚就被捉去了县衙。卞老头缩手缩脚小鸡一样,先贿赂了禁子,被领去后院花了半车宝贝总算把众人捞出来。此刻坐在一起唉声叹气,连镖师都觉着窝囊,暗地里还要打听一句,这县太爷到底是何方神圣,敢如此阳奉阴违、无法无天?店老板摇摇头,出门要走,最终还是坐回来。手头添了一整吊钱,这才换了他知无不言:

“就是咱自家乡里的泥腿子,都说,是吃了绝户、攒了一大笔、攀了京中贵人的恩宠!如今那靠山一倒,怕是担心自己没几天活头……嘘,都说趁乱再敲一笔,就是要跑呢!”

京中倒台的高官,除了杨珣还能有谁?商队于是心下了然,后半夜送走了醉醺醺的店老板,跟着就有人拍了板:

“国舅爷都赔了命,亏他下头这些蝗虫还在作威作福!咱不如真刀真枪干他一干,连本带利把给出去的,也都给讨回来!”

“低声些!少出头!走这一遭本就是赔本生意,给县爷的也就是些大件粗货,带着嫌沉,没了正好,安安分分明儿便走了,还嫌祸不够大,想着引火烧身呐?”

卞老头毕竟年纪长些,一个劲念叨着和气生财,那刺头儿郑宣却说不是这么个理:

“眼下是赔本,以后修通商路,总是该做买卖的!像延州这般穷困潦倒,咱以后向谁做生意去?那姓田的县官多做一日,往来走商可不得多受一番敲诈。百姓穷、县官狠,咱辛辛苦苦修的商路,怕就得在延长这断两截!”

有人跟着附和。同为一县之长,田蓬吃拿卡要、谷满仓肥,他那寂寂无名的肤施同僚焉能不眼热。“不妨顺水人情,送件大功劳。到时官家民家,咱是两份的恩德,岂不快活?”

可不愧是采买谈价的行家里手,这么几句说的是连卞老头都动了心。赵老二和汪则虎几人跟着起哄,无数的眼睛最终都望向郭蒙。时已四更,窗外的鸟都不在叫。“今日劳累、明日再歇一日,后早启程。”随着这般语焉不详的回应,蜡烛正好烧灭了影。再等众人叹气的暗骂的嘟囔的各样睡下,天际隐隐便要破晓。郭蒙轻轻起身,蹑足开了门出去。那螳螂精般的小伙计、早在此等了不知多少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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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轻轻一咽口水:

“我们……我是说、我们……能帮什么忙?”

这家小店的财运由是从这一夜开了头;而城南骷髅山上,木棠忌惮已久的厄运,却也终将降临。

自蒋家院里离开,她开始做梦,很多很多的梦,大部分发生在青天白日、和大太阳一样真实:山有落石水有急,林中卧虎云藏鹰,富甲一方多奸计,穷乡僻壤生刁民。她好像和大家站在一处,面上绷了笑,嘴里说着好;却好像又飘在高一些的地方,要看穿这人的思量,听清那人的私语;看仔细这片阴影,再听明白远方的雷雨。尤其进了延州地界,她小兽般总觉着不安,眼睛一刻也不肯闭上,筷子捏在手里很多时都忘了往嘴里送。她不想上骷髅山来,不想进神庙去,或许是早已预见了其后发生的一切?

她所有的提心吊胆、所有的杞人忧天本该应此时此刻。

她所有的蓄势待发、所有的焦头烂额本该都为了此时此刻。

可她什么都没有做。

扑倒小之的是赵老大、擒获厉鬼的还是赵老大;卢正前至少拔了剑;文雀畏惧鬼神之说,掉头就跑情有可原。她这最早有准备为何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又为何在其后仍然郁郁寡欢?

“我不信有鬼。”

这是谎话。

黑黢黢的山顶,她实则什么也不曾看见,之前看不见厉鬼,之后更看不见那所谓厉鬼被打晕擒住后显出的真身:一头乱发,一身单衣,衣上有血,身上有疮,新旧印记累累重叠,布满外凸胸骨,向下、小腿根几乎要露出白骨,毋需打扮,可活脱脱就是地府脱逃的恶鬼,哪里有半分人样!再加方才提刀冲出的那一声大吼,连卢正前都有片刻提不动剑。此后众人进庙点了火,瞧见再无其他异常,才算是敢聚在一起坐下来喘口气。“准是燕贼奸细,乔装打扮,图谋不轨。”宣清长公主先下了论断,“我们将他擒住了,赶紧得报官。表兄在意得很,得给他省点麻烦。”

木棠走近些,如今隐约能看个大概,接着立刻就能肯定,这人必定不能是奸细。他所用的陌刀长柄精铁,乃是卫府规制,且坑洼遍布,显然已经历了多番苦战;衣料看似寻常,领缘却隐约可见几丝突兀的红色线头——或是割断了右威卫军记带;铁色衣、圆领袍,非寻常百姓服色;看他腿脚溃烂,更知是翻山越岭行了远路;躲躲藏藏、草木皆兵,不是南逃的右威卫、还能是谁?

再说了,延州根本就没有奸细。

“表兄说有,那就是有!”小之不听她的分析,一口咬定,“右威卫是秦将军所掌,秦将军那是卫国公的儿子、名门之后,治军必然有方。这些天听延州上下谣言四起,说什么右威卫不战而逃。我看,全都是这些奸细乔装打扮、从中作梗!我大梁的将士英勇无双,训练有素,怎干得出临阵脱逃、目无法纪的恶行?”

她一面说,一面还指挥赵老大要将此贼捆紧些。

“山民不是说这厉鬼连害数人吗?必定是在此舆图谋不轨,怕被撞破阴谋,才杀人灭口。他要真是我大梁的兵士,哪有对平民百姓刀兵相向的道理?”

小之说着肉干也顾不得吃,要去庙里上蹿下跳,说一定要揭穿他们藏匿于此的阴谋诡计。木棠阻住要上绳索的赵老大,又快几步将这不安分的丫头扯住。此庙年久失修,黑灯瞎火看不仔细,只怕地上有石头绊脚、头顶房梁会垮掉。再者说此人并非奸细,延州从头到尾都没有奸细——这里离丰州前线路途遥远,哪值得奸细大动干戈远道而来,这座小庙里更不可能藏有什么秘密。小之对她表兄捉拿奸细的命令深信不疑,闻言眉毛一挑,却怀疑起木棠的用心:

“怕不是看姐姐你误听人言、生表兄的气,专要和他作对?他说什么、你就偏不信什么?”

那是快两个月来,她第一次听到他的消息。就在中午的饭桌上,邻家寡居的小老儿跑来打秋风,闲话说起来就没个住,从延长县令穿开裆裤的往事说到刺史大人接待荣王殿下的情形。传了几手的消息被他说得栩栩如生,竟好似自己个亲眼见着了一样。什么荣王殿下如何对刺史大发难,刺史大人如何有苦难言,还有当夜被送进主院的几名姑娘如何窈窕可人,荣王离开时如何态度大变、怎样和煦而亲善,此类种种。末了还拿他们几个姑娘后生的打趣,慨叹说青年人最是精力旺盛,军队里那一群大小伙子可不知该如何捱日子哟!老鲁叔随后把人撵走,回来时木棠那一碗素面几乎仍没有动。她说不该浪费粮食,回过神来埋头吸溜,把两滴眼泪没声没响地掉在破瓷碗里。

也不知是为何,想起他的瞬间,她便记起委屈。所以她从来不做关于他的梦,从来也不敢想他现下身在何处,又是如何光景。她这回无可避免地听着了,接着又觉着憋屈。明明是右威卫的逃兵,乱的却是京师和折冲府的军心,他所以只能以奸细推诿,再强令州府以清剿奸细为名,将这些逃兵一网打尽。都怪右威卫、怪那延州刺史!一个是秦家人,一个是吕公的学生。都不在京城了,还是这些人要给他生事,让他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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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瞧这昏迷不醒的右威卫逃兵,她对大将军秦秉正的怒气就再添上几分;想起眼下延州民生凋敝的情形,她对州刺史和县太爷的怨气无从发泄。卫国公在时为何从不见逃兵?丹州百姓又何以苦中作乐?将帅无能、累死三军。身为黜陟使的他甚至有所顾忌、无能为力,而她又做得了什么?

“要不然、我们要不然带他下山。是不是奸细的,先治好了伤再说。”

此言一出,不光四面八方的眼神要变得奇异,连她自己都觉出荒唐。山路本就不好走,此人重伤在身更受不得颠簸。方才吃了赵老大拳脚,说不定已没多少活头。“那不然,总是先给人包扎了,伤成这样还要用绳子捆上,也太、太说不过去……”

“你知道他没有同党?你知道他不是装晕?你知道他不会背后偷袭?”

方才还被厉鬼吓得腿脚酸软的卢正前此刻说起道理,声如洪钟轻易就堵得她哑口无言。文雀从他身后钻出来,抱着肩膀说无论如何还是得报官:

“管他是逃兵还是奸细,也不能一直将人栓在这里。我下山去,找中午借宿的人家帮个忙。然后我回来咱们就走,别为此暴露了行踪。”

文雀说着就是要走,却居然接着就绊着什么砖瓦朽木。小之看得咯咯笑。卢正前赶紧去扶了人。赵老大刚打完一个结。就木棠站在那里,嘴里还在叨叨:

“我就说……都不听我的……人伤成这样,能有什么危险。鲁大叔这会儿怕早就睡了,也不好吵人家起来……”

“逃兵是贼。他一人叛逃,全伍皆斩。我要是他营里兄弟,早一刀取了他狗命。”赵老大将绳结再绕一圈,声音冰冷,“这样忘恩负义的,有甚么值得包庇?”

木棠终于不说话了。

她只不过是觉得人有权力怕死,只不过觉得罪在将帅,只不过是想做些什么,只不过因一瞬的恍惚,生起片刻的希冀——

如若阿兄曾叛逃了左卫,如若阿兄不曾身领军法,如若阿兄能活着回家……

这右威卫的家人,一定还在等着他。

那头文雀还在切声说自己不曾扭着脚。卢正前却颇为大惊小怪,反对那重伤垂死的青年不以为意,说什么夜里下山太危险,明日扔他在这里,去县衙报个信便是了。文雀依旧是不肯听:

“……不过他确实是伤很重,要是到时候真死了衙役不得白跑一趟?赵老大,您要不先帮忙止了血。他是奸细,总还得留着命将所图为何交代个明白。”

“此人神仙难救,活不过明晚,没必要。”

文雀同卢公子挨在一处揉起脚踝,小之又同赵老大相傍打起哈欠。烛火空荡、神庙前后透风。躺着的那人身躯时不时微微颤抖,饱经风霜的面庞因疼痛皱在一处。可他至少仍然活着、现下、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