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娘说一次,她就反驳一次。左右当时她面前孤零零只有一个面缸,她还能摸到别的东西不成。“那年头还穷嘛。”娘总会不好意思地笑笑,“笔杆子呀啥的又用不上,还浪费钱。不过年岁这不是慢慢好起来了。以后啊,咱们阿蛮和阿勇,一定顿顿都能吃得饱饱的!”
以后?
哪还有什么以后。
吃饱与饿死,又有什么区别?
“木棠!”文雀的尖嗓子猝然响起,手下面团登时被她压扁,“你怎么回事?身子又不舒服?厨房里太热,你要不出去喘口气,我看着小主子。”
“我没事。”
我自然没事。
从来都没有什么大事。
“我从前想不通,不知道、抓面粉原来是这么个寓意。加点水、加点油、加点盐、加点酵面,加点糖;加点花瓣、加点蔬果、加点肉。什么都能包,还能成为很多不一样的东西。虽然要任人搓圆拍扁,但你看,这么揉着揉着,它就光了,白滚滚圆胖胖,很好看。要是不经历这些,就像小之闹我的面粉一样,没个形状,柳絮一样风一吹就跑,还不能拿来吃,只让人呛着咳嗽。”
她回头笑看一眼文雀,下手将面团压得愈扁,再擀圆摊开,撒了玉米面又叠在一起。刀头哗哗作响,还缺羊肉块、羊肉汤,猪油……
“主子要做的是蜜糕,你切的是面条。而且还没醒面。”
“蜜糕是你提议的你自己做,我做的是宵夜,本来就不一样。”
她手下片刻不停,还有心情回嘴,但那场生辰宴之后……
她到底没能撑到所谓的宵夜时候。
荣王府四位主子齐聚一堂,临丹阙的烛火点得亮堂。木棠却僵在最角落里,静静只望着窗外的月光。无数喧嚣吵闹的声音萦绕耳边,可她听清了记住了的,只有几个字眼:姐姐、兄长、好阿兄、还有……
小主,
还有“娘”。
“你摸摸、忻儿手腕有这么粗!舍悲姐姐才送的银镯子就要套不上了,可不是我这做娘的功劳?”
“忻儿才不喜欢蜜糕,会弄得满手都是,来,让给娘,娘替你吃……呸,怎得倒是苦的?”
“我知道郡、长公主一向瞧不起我这后娘!”
“我管她做什么,她金贵着,我又不是她亲娘,我甚至算不得她的娘,自然管她不到。我只管我的小忻儿,要长得白白胖胖!”
“险些忘了,还得抓阄!忻儿别闹!乖乖听娘的话,待会就抓那拴了红绳的印,将来能做大官的!”
“这谁放的匕首,别伤着我的小忻儿!来、不哭!娘抱抱!”
“抓着匕首也好,以后咱们做大将军……不行,可不能上战场,娘要睡不安稳觉!”
“今儿一过,忻儿就满一岁了。前些天已经快会走路,舍悲姐姐你说是不是过几天就会喊人了?来来,先认认,苦瓜脸还生气的是你姐姐;她身边是你兄长,你好阿兄,给你送了大礼呢!这是你姨娘,叫姨娘……不行,不许叫姨娘,第一声该叫‘娘’。”
“忻儿和娘最亲,是不是?忻儿第一句话,一定要叫‘娘’,嗯?‘娘’,‘娘’,别看你表兄了,好好跟娘学,很简单的,‘娘’,就这么一个音。”
只有一个音,只有一个娘。
我只有一个娘。
我娘……她死了。
我,没有娘了。
烛火噼啪轻响,好似黄河决堤。那条狭小的隙口一路裂入无尽深渊。潮水汹涌倒灌而入,她的天地,刹那便分崩离析。
我娘死了。
死在去年年尾,死在陇州。
她掐住了手腕,任这九霄雷霆一遍遍滚过心头。
陇州祭拜当日她其实并不伤心,一点也不,回来之后也不过只觉得麻木,就像睡过了趟,醒来后隐约的头疼。她知道娘亲死了,可死了便死了,有什么要紧。不过是一句话而已,有甚么要紧。她不该质疑、不该愤怒、不该伤心,她娘早就不要她了,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她不在乎,一点也不。
可是那座柴火劈就的墓碑,离她越来越近了。
其上凌乱的字迹,越瞧越清晰。
直至此时此刻。
直至此时此刻。
娘不会再抱她坐在膝头,不会再给她唱曲儿哄睡,不会再给她做羊肉汤面,不会再对她笑,不会再跟她说话,不会、不会、永永远远、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没有将来、没有来世,没有神佛更没有鬼怪,什么都没有、她什么、什么都没有。
她甚至连眼泪也没有。
村子里遇到红白喜事,一定要请唢呐对庆喜报丧。凄哑生涩的乐曲漫天响,她曾见着李二伯七尺的男儿哭天抢地闹起来,扯着衣服要往墓碑上撞;她曾见着燕谷他娘不言不语,眼泪雷雨似的浇湿坟头新土;她也曾听见山头那户人家夜半时断时续的哭嚷,就像树上猫儿再叫;她更曾听说隔村有位老妪盼子不归,哭瞎了一双眼睛。
可是阿兄没了的时候,她浑然不觉;爹爹倒下的时候,她怔然发傻;如今连娘亲也没了,她只觉得屋子里吵闹,脑袋闷着发疼。宴席转眼就散,她一个人落在最后,不知不觉就离嬉笑声远了些、再远些。出临丹阙向右,跨过花园,路过那片荒芜的耕地。她推开哪扇偏门,绕入哪处庭院。灯火在门那头,此处只有一瞥月光,就落在眼跟前,她却懒得去看。陇州已不是她的家,她没有话要求月亮捎带,自然不必讨它的好。她靠住门滑坐到地底,只是埋首捂住脑袋,深吸口气、再一口;抽抽鼻子又使劲儿,她依旧憋不出眼泪,脑袋却愈加发昏。没有娘,没有爹、没有阿兄、没有家,她是没人要的孩子。她实在用不着哭。
她就这样发怔了许多时候。以致她以为自己已经睡着,门扇的轻响是她的幻觉——可却不是。左侧门扇的确被轻轻顶开个缝隙,有个两指做足的小家伙背上驼了块糖糕,轻轻蹭到她脚边来。
“我没有娘了。”她轻声喃喃。
“但是我有蜜糕。”
伸进门来的是他宽大厚实的手,轻轻响起的是他低沉清朗的声音。木棠出了一会儿神,才将他手背上的糖糕摸了来。那两指为腿的家伙就转个圈走回去,还自己乖乖将门原样合上。
“……你、为什么要来。”
“夜半望月,可惜今夜有雨。”
“为什么,不避雨。”
“我想等雨后碧空。方才说了,我是来望月,雨后蟾宫自然更加皎洁无瑕。”
“可惜那场雨兴许下不来了。”她将蜜糕握在手心,环臂把自己抱紧,“电闪雷鸣、不是什么好事,会淹了庄稼,还要劈了屋子,扯烂窗户。我很怕,我不敢。”
“闷云无雨,那我就赏云。”
她将脑袋靠住膝头,良久无语。夏日的夜当是烦闷的、聒噪的,此刻却居然缄默、而冷清,唯有细微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又在夜风中轻易散去。她搓搓被蜜糕粘腻的手心,终于想起来,这当是文雀做的那一盘:“放了莲子碎,但莲心可能没去干净,小之一直在旁闹腾,文雀姐姐顾不来。”
小主,
他没有说什么,但第二块蜜糕马上就被驮进门缝里来。
木棠却将那蜜糕放进他手心里。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