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雀开始在主屋等她,后来在协春苑门前等她,再后来干脆去正门前等她,从正中午阳光灿烂、蝉鸣声噪,等到黄昏天将欲雨、乳燕低掠。“你只看顾好姐姐,别让她出什么事就好。我身边有瑜白和琼光、不用你来伺候。”小之如此义正词严着,将她推出门去,“今日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心慌得厉害。上次荆哥哥陪她回家去几天都不回来,这次……谁晓得又是什么事?”
文雀已做了许多猜想,备了多番应对之策,可就是怎么也料不到:有朝一日,竟会看见这炙手可热的小丫鬟被典军老爷追着跑。他俩一晃眼就从面前过去,快得像阵风;接着又倒退回来,踩着她的脚。
“你怎么在这里?”木棠白着一张脸,满头虚汗,身上衣裙沾了稻草尘灰,实在狼狈不堪,“小之、她怎么了?她是不是……”
“她担心你,怕典军老爷将你拐跑,又一去不回。”文雀视线向旁一扫,荆风立时后退一步,别过头去,“小之好得很。倒是你,怎么这副尊容?”
“所以小之不知道?”
“知道什么?”
木棠顾不上多说,转身又要跑。荆风这回是拦腰将人抱住:“你受了惊吓、当歇歇,不必急于……”文雀听着他压声如此叮嘱,又见木棠毫不领情、挣扎着还是想逃:
“我陪小之去过大理寺狱,我真不怕他,可是殿下……我得找殿下去!”
大理寺狱。
大理寺狱?
文雀虽说问心无愧、犹怕刑狱之所阴冷煞气。木棠如今嘴上装得无畏,实则方才连门都不敢进。大太阳还明晃晃晒着,大理寺狱内却阴暗得恍如蛇窟狼窝,光影在脚下突兀地划分出两个互不干涉的区域,寒气照面扑来,她连眼睛都觉得疼;再想起监义院,她更忍不住要咳嗽。今次与上番不同,她当真要去见杨珣,见那位曾经权势滔天、如今却沦为阶下囚的国舅爷,而且还不知为何。戚晋只道舅舅有事嘱咐,木棠猜测、或者希望是关于小之的。仅仅、只关于小之。
身边那高大的影子靠近半步,有狱史跑上几级高阶出了门来,口拜“荆典军”,将查验过后的教书双手奉还:“狱丞还有公务,不便出来迎接。典军既然识得路,一切但请自便。只是国舅事犯非常,少顷这张狱丞签页还得交由守门狱史验看一番。”
荆风道句“劳烦”,折了戚晋亲自签押的教书并狱丞的签页收好,再伸手,居然是来牵木棠:
“里面黑,跟紧我。”
他说罢顿一顿,又有些不自在地补一句:
“别怕。”
所以木棠便说自己不再怕了,即使阳光倏忽被阻绝在外,转瞬便遥不可及;即使她手心已经冰凉生汗;即使照着幽幽灯火迈下数不尽的台阶,她是瞧得眼儿发麻、双腿打颤。或许她是当真花了眼,不然能是真在那阶下见着了血?
“害怕就闭眼。”荆风见她驻足不前、一把将她抱下石阶来,“前面都是坦路,我引着你,不怕磕绊。”
她摇摇脑袋,只不自觉贴近些,再走没几步又整个缩到他身后去。大理寺狱和上次来不一样,上次这里是小之心酸垂泪之地,此刻这里却好像变成个坟场。她不敢四下打量,但还是看见两侧不少倒在地上的阴影。那些阴影褪了色,沉寂在囹圄中,生死难辨。前方又传来一声泠泠脆响:
“冤枉呐,冤枉!”
紧接着是一连串模糊的呜咽,她别过脑袋,被荆风环臂抱起,全然不敢去看那狱史在做些什么。身边的声音忽而嘈杂,一片混乱中有个干瘪的声音格外突兀,木棠竟听清了,那人正和着手上的拍子,不着调地高唱:
“费尽心机十余载,前功尽弃只一夕……命啊命,都是命……”
腥臭的风从耳边滚过去,她捂住了脑袋,脖子疼得一如被套索扼住的那个艳阳天。她将二哥抱紧,二哥却正要将她放下:七歪八拐,他们竟然已经是到了。
她答应过要来探望他舅舅,不能到了地却落荒而逃。
她掐紧了衣袖,转过脸来。
这处监牢收整得干净,一旁甚至摆了多个消暑所用的小水碗。栏槛之后,那人盘腿坐着闭目养神,连狱史开门的声响都置若罔闻。他并不胖,甚至有些消瘦;衣服穿得整洁,但露出来的脖颈侧能看见几道已经结了痂的疤痕;五官清俊,身量匀称挺拔;面容平静,像是在参禅入定。木棠本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脑满肠肥、满面横肉的首奸巨恶,就像戏台上演的那样、像街头巷尾流传的那样。必定要眼放精光、嘴带狞笑,牙齿挤得格格响,一眼便能让人看出绝非善类,二眼就要吓人屁滚尿流。木棠怀着这样莫大的恐惧走到这最内侧、看管最为严密的监牢来,一眼大失所望,二眼继而大喜过望。胸膛剧烈地起伏两下,她站正了身子、才要开口。
他缓缓睁开了眼。
“你就是,现在伺候小之的丫头。”
这不是个问句。
“荆风,你给我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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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是道命令。
因高居上位,终年对下属仆役呼来喝去,他声音响如铜锣;因沉迷声色,终年同小姐醉生梦死,他眼神毒如虫豸。虽只一瞬间,木棠只觉浑身衣衫都被他扒了个干净,待宰羔羊似的、更无处可逃;四面砖墙铁栏合围,要困她双足、断她后路。就像飞鸟凌空的那日一样,像云移风尽的那日一样,像监义院营救引颈就戮的那日一样。木棠就定在那里,忽然什么话都不会说、连声都不会发了。杨珣干脆自己起身、漫不经心扑上前来。
他要扼死她。她却握上腰际戚晋赠与的匕首。
荆风已站在她面前。
他什么都没有干,杨珣自己仰面扑倒、激起一室稻草尘土。养尊处优的国舅爷吃痛、目眦尽裂,各类不堪入耳的话张口就来。荆风捂了她双耳,转身便要送她出门。杨珣鼻子喷气,厉声高喝:
“不让老子来……荆风,你杀了她!我命你杀了她!她会害死元婴……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我是死定了的人,我还得替元婴、替先帝他老人家除了这祸害,你给我回来……给我、让开!”
是木棠突然甩脱了荆风回过身去,就直直堵在他面前:
“你、殿下……”在这时节,她居然打起磕绊!连杨珣都略作一愣,接着却咧嘴笑了。豺狼虎豹般的恶相收了,只一瞬间,他竟由做回那个英俊儒雅的普通中年人,即便周身狼狈、即便已身陷囹圄,但他再没有什么可顾及——一个连话都说不周全的奴婢,一个战战兢兢连看他都不敢的小孩,便就是元婴对她动了真心,又有什么要紧?
可是、也实在可惜。真不懂那孩子什么就看上了这等货色,便是说吃腻了要换换口味,也不至于这等不管不顾、给杨家丢人!他用无比露骨的眼神再在她全身游走一番,而后失望至极地啐一口,砸吧着嘴直摇头。那贱婢已气得全身发抖、荆风又是推着她要走。杨珣便终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径直甩在她背上。
“收好!等小之结婚那日给她看。元婴选你去伺候小之,你就给我好好伺候着。谁敢欺负她,一律弄死了喂狗!荆风你也给我盯紧了元婴,不许他放长公主胡来!婆家必须是京城里、三品往上数!不入赘也行,儿子必须姓杨!这个没得商量。还有……”
他一步步走到木棠面前,直勾勾盯紧了她双眼:
“我什么时候死是我的事,不许告诉她。”
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有点儿像是个爱着女儿的父亲。但之所以像,却正因为他本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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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
才出得大理寺狱,荆风闷头闷脑就要向她道歉,接着又说:“你本不用来。”
“我答应了殿下,自然要来。这封信还得我收着,往后交给小之呢。”
她轻声细语地说,接着将衣领袖口紧一紧。外间不知何时好像变得比那牢狱里还要阴冷,连好端端艳阳高照的天也染了疫病似的,沉重阴暗压在头顶、竟无一丝喘息之机。她无端想起正午朝闻院那密不透风的正屋、想到他晦暗不明的面色,接着心下更是一空。
“国舅爷、是不是改判了?原本定的是斩监候,不该这么迫切要把这信交给……”
“斩立决。”荆风说罢、又补充一句,“今日、早朝议定。”
那小之、殿下……
她自然奔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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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需看顾好小之……不许逞能!”
这是第一回,荆风这般疾言厉色,一时间还真有些亲兄长教训妹子的风范。探头探脑还想跑的木棠被他摁住了,一路只管往协春苑拎。“可我不能、我不该……我会露陷!”木棠就只能这样委委屈屈地叫,“上一次、国玺……我藏不住事,二哥你知道。”荆风于是转向文雀,后者却在他出声恳请之前先点了头。协春苑这晚便难免空落,王府其他各处,今夜、却有大热闹。
仇啸本当挂剑而去,杨珣即将伏诛、大仇得报。赵家暗地里重借兴龙帮之名,昭告诸位苦主将于明晚在渭门庄肆筵设酒、要大举庆祝。仇啸不会前去、但大抵也再无留在荣王府的必要。荣王才被太后传进宫去,荆风听着消息叫了车马要去崇文门外等候。朝闻院内一时只剩仇啸和那无所适从的小姑娘,这的确是离开的好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