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场的考试,比起正场也轻松不到哪里去。同样是三天的考试,头一道题就是策论,其后是诏、诰、章、表各一道。本质还是做文章。
可策论的比重在第二场中却是最高。大多阅卷的考官,只会看你策问写的好不好。好就提卷,不好就落选。
其一是,这次策论要写两千字以上,控制在三千字以内。如此长的篇幅,十八位房考官如何能一一审阅过来。其二是后四道题,都是水滴石磨的功夫,只要注意行文避讳,以及词藻典故运用,大多都是四平八稳。
能有信心来参加乡试的秀才,多在此事上锻炼过,最是中规中矩。所以连同陈恒在内的考生,都把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策论上。
本次乡试的考题,是————治边。
这题说好写也好写,说难写也难写。好在一马平川,鱼跃鸟飞之境,可以放任考生自由下笔。难在要做到言之有物,合乎事理、情理,前后自洽。
到今日,贡院内的五千多名考生已经十去一二,剩下的考生有皱眉思索、也有迫不及待的奋笔疾书。
陈恒拿起镇石压住白卷,又在旁边的草稿纸上先写下思路和灵感。行文之难,在于一以贯之,上下一体。要做好这一点,就得先把线头找到。
如今边战不歇,大雍与草原诸部斗到这份上,双方都是急红眼。是战是和,朝廷为此也是争论不休。可这次考题用的是治边,而不是破敌,想来朝廷也是有了决断。
闭目思考良久,陈恒在纸上写下安民二字。这是他选定的破题点,也将成为他行文的核心。战与和的争论处,无非是大雍百姓能否继续承受。
若百姓家家户户有盈余,那朝廷用起兵,自然游刃有余,信心十足。反之,则首尾难顾,如芒刺背。
心中有了判断,就可以思考具体的行文。陈恒在书院读史数载,又有山长提点两年。脑海里最先浮现的,就是古往今来的平戎策。
“天下之法难分好坏,好坏之辨全在天、地、人。此一时彼一时,因地制宜、因时而动的道理,你是一定要牢记的。”裴怀贞讲起六朝兴替时,曾用此话作为学生的开悟句。
山长的用意,是说过去的方法有好有坏,不可因为史书的夸赞,就盲目相信好的方法,以为放在如今也能适用。
学会辩证的看待问题,是上古先贤们一直以来想要教授的道理。将思路一点点汇总,陈恒开始纵笔书写。
“欲治边患,先治百姓。大雍百姓之难,草原百姓亦难也。”
开头短短二十一个字,如雏凤啼鸣,言简意赅,直奔主题。既点明了自己的难处,也道出了别人的困境。都是两个肩膀顶一个脑袋,都要吃饭休息的俗人。说对方能餐风露宿,陈恒是不信的。
有了这个调子,陈恒继续在纸上写道。双方百姓的矛盾可以化解,左右升官发财的不是这批人。大雍真正的对手,是统治草原百姓的这批人。
一招‘求同分化’大法,先将统治者跟百姓两者分成两端。即为先前的言论做延申,也是给接下来的观点做铺垫。
后文中,陈恒仅以边贸为题,简述了自己对于用丝绸、茶叶、生盐等物,换取草原部落牛羊、毛毯、骏马的想法。翻遍史书三百页,能找到的方法前人都已用尽。每次草原部落有大规模异动,最大的背景因素一定是他们的草原养不活牛羊。
虽是老话新谈,陈恒却把时下的情况做了更详细的概述。如今边军奋勇,将士善战,御敌国门外数载,这是谈判之机。双方百姓疲惫不堪,这是谈判之因。
可真正要办成此事,陈恒知道上头还缺一个说服主战派的理由。他想了想,就在纸上写道“避战非不战,实为毕其功于一役,一劳永逸。”
以大雍现在的国情,借用边贸换取数年喘息之机,是最符合也是最实际的路。陈恒又将边贸的主体对象放在草原百姓上,再讲述了从草原上得来的东西,运到江南各地的物价变化。
后者是陈恒的专长,他本就有关注物价的习惯。也知道边关常年有大胆冒险者,以走私获利。更有秋浦街的实操在手,他的论点和运作的手段,不是停留在臆想中的泛泛之谈,而是结合当下因素的对症下药。
这几年,因为战争而减少的走私,致使草原来的东西,价格都高到离谱。稀罕玩意儿,总是少不了追捧者。这样的人,扬州城里也是不少。
一通旁引博证的数据写上,陈恒又把个中好处说了说,才开始为自己的文章收尾。以草原百姓生活所需之物拉拢底层,以高官厚禄分化草原各部。换的三、五年光景,勤修自身,上俭下宽,安民生息,边患可除。
一篇慷慨激昂的文章写完,陈恒不禁在心中又庆幸又可惜。幸好这次的考题只是治边,无需在内政上着墨过多,倒能省些心力。
可惜的是,手头没有更多草原的情报,不知道他们内部的关系。要是有这些做信息索引,陈恒自信能写出更详实的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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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时间里,就是修改润色,将语句略作删减。等到陈恒确认几篇文章都没问题,第二场也考的差不多,剩下的第三场也紧随而至。
第三场考试相对轻松许多,除了二十道算术题,唯一能称得上难点的是判题。所谓的判题,就是曾经让陈恒大吃苦头的断案。
因考中举人就能当官,主考官出具的五道考题,是关乎遗产分割、邻里纠纷、失手伤人、避不交税粮等题目。
这些题目,熟读《大雍律》的陈恒很快就写完判语,唯独最后一道题,他看到时,心中不免一惊。
说的是有个财主家的女儿,已经跟官宦人家的儿子订亲。偏巧,这位少女生的花容月貌,又被一个衙内看中。于是这个财主就找官宦人家退亲。后者不同意,因为是他们家订亲在前,就告了财主家女儿许多亲的罪民。
财主花了心思,用三千两买通官宦人家的上司,逼迫后者退亲。财主的女儿听说退亲成功,羞愧自责之下,在家中自缢身亡。官宦人家的儿子听闻此事,也是投河殉情而死。
问考生应当如何判案。
题目所列即为全部事实,考生不可另加条件。
陈恒忍不住皱紧眉头,这案子,怎么这么像王熙凤弄权铁槛寺?连这金额跟结局,都是一模一样。除了地名、人名未曾提及,真是叫人浮想联翩。
念头微微闪过,陈恒决定先专心考试。此题看来,土财主家一女许两家的罪名是肯定够的。只是这衙内跟受贿的上官,该怎么定罪呢?
若只以受贿论处,必然难以说服悠悠众口。可他们也没有直接杀人,两名死者说起来都是自杀。真叫人难办。
陈恒心中一想,想着裴怀贞教导的那句‘依法治人,更要依道义治人。’
法是底线,道义是百姓的标准。这世界总有律法照不到的地方,在那些见不得光的暗处,能保护百姓的只有悬在人心中的道义。依法的本质,是维护道义的存在。
想到这点,陈恒已经明白断案要处。上官以过失杀人、贪污受贿、弄权营私,当为此案主谋,处流刑三千里、终身不得赦。女父以从犯论处,处流刑一千里。念及刚刚丧女,改一千里为五百里。
此事虽起于衙内,最终还是落在女父的贪心上。又因多一条官宦儿子的命,女父却是轻饶不得。
衙内虽是主因,主观上并未参与,判狱一年,罚徭役五年,以做警示。另罚纹银五千两,交付宦官人家。
笔停,陈恒又审一遍题目,见确实没有提及衙内跟上官私通之处。既然主考官已经强调不许另外加设条件,陈恒也只好就此作罢。
几番审阅过后,待到交卷后。倦鸟脱笼的陈恒,终于浑身轻松的走出贡院。
至此,持续九日的乡试终于结束。
事后,信达在回去马车上问着哥哥,感想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