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儿知错了。”
“罢了罢了。”莲香子说着话,将她茶盏直愣愣抛上空中。茶盏下坠之际,茶水四溅。莲香子抬眼,右手一挥,以一股纯阴罡气凝水为冰,再转身飞旋而上,借着旋转的力道,将真元导向空中的寒冰。一时间,冰粒光华激闪,朝正厅之外飞弹而去。
此刻,薛鲁与苏荣正在院中比试罡气。薛鲁道行刚过四十年,修为却十分了得,罡气尤其富足充沛,只可惜未得仙山滋养,法力薄弱,元气稍有挥霍便有三华衰竭之险。苏荣头天晚上折了真元,与薛鲁斗法,她是半点便宜也占不到的。此刻薛鲁使出擎天烈烨指,才推出两掌罡气,苏荣便应对不暇了。
苏荣退上屋顶,本想放出白龙剑教训薛鲁,又怕届时薛鲁笑她胜之不武,只好以金蝉咒炼化内丹,将阴阳两股罡气由内丹导入左右两臂,再行三山指诀,双手同时激射罡气,对抗薛鲁的擎天烈烨指。这套擎天烈烨指为苍霞老人所创,三门四式八招,以苍南咒催动指气,却由都天万圣五雷经施以变化。苍霞老人所以创出这套指法,是因为玄鹤宫法门虽多,此前数百年却无一道法门精于近战。每次仙界百年之期,玄鹤宫弟子只能以符法和幡阵应战,一旦单打独斗,破绽极多。这指法本该有三门八式十六招,共四十八般变化,可惜五百年前仙魔大战,苍霞老人卫道牺牲,这套指法未能尽善。济航真人有心补全这套指法,却始终不得其道,至丹霞七杰,再无人才可以做到了。
虽然擎天烈烨指仅有二十七般变化,只要修炼者修为精深,运用得当,也能有不凡的威力。且说眼前,论修为、道行,苏荣都略胜薛鲁一筹,偏被薛鲁的指气逼得节节败退,若不是莲香子推来寒冰搅局,薛鲁再发几指,她便输了。那寒冰来势汹汹,飞至正厅外即分作两股,一股攻薛鲁肩背,内劲强韧,动向刁钻,一股直攻苏荣头面,劲道速度都缓些。
薛蕲抓着前襟,大喝一声“当心”,薛鲁和苏荣才腾出心神去应付。眼见寒冰迫近,苏荣翻身退去数丈,将真元聚在掌心,接连挥臂运气,卸去寒冰的法力。薛鲁急翻筋斗蹿入高空,一路以指气融化穷追不舍的寒冰,偏漏了两枚,一枚入掌,一枚入腹。他一时因痛分心,真元散去几缕,自高处跌下来。薛蕲顿时化作青辉,蹿上半空,托住薛鲁,落在左厢房屋顶上,扶着薛鲁的肩膀问:“鲁儿,你伤势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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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碍事。”
薛鲁话音刚落,莲香子便遁影而行,现身于正厅门外。苏荣落回院中,对莲香子说:“夫人的罡气苍劲有力,脉息柔而不虚,令人钦佩。”
“你道行不深,却有此等修为造诣,也算难得了。”言毕,莲香子转而对薛鲁说,“鲁儿,还不快来谢过女侠,方才我不解围,你便输了。万一女侠出手重了些,可有你苦头吃的。”
薛蕲携儿子飞下屋顶,薛鲁还未落定便说:“祖母怎么糊涂了?方才明明我占上风,您却说我要输了,是何道理?”
莲香子笑道:“你只知一味强攻,又如何明白以退为进,以守为攻的道理?若不是苏女侠让着你,凭你那点法力,岂有占上风的机会?”
薛蕲道:“母亲,你教训鲁儿本无可厚非,只是方才你竟使出轻寒北辰大法,未免严重了些。”
鹿连城说:“你又纵他。苏女侠今日是贵客,自然不与他计较。若他日鲁儿不自量力,冒犯了法力高强之人,怕是性命不保。”
莲香子摇头,对薛蕲说:“你可知为人母的道理?”
“为人母的道理,我自然所知不多。母亲有什么教诲,我听着便是。”
薛蕲这样一说,莲香子便知,女儿还在为自己的婚姻埋怨她。她原以为,只要女儿女婿成了亲,有了子女,时日久了,女儿自会原谅她,却不知论固执,薛蕲与她这母亲无二,又岂会轻易改观?薛蕲与鹿连城的婚姻,外人看来倒还和睦,寻常夫妻争争吵吵,他们家却格外太平,太平过了火,便形成了一种默契,再看不过眼的事、再咽不下的气,闭上眼咬紧牙,不几日也就淡忘了。薛鸿儒康健的时候,薛蕲只同他吐露衷肠,又是懊悔,又是自责,又是怨恨,又是沮丧。薛鸿儒只劝她看开些,憋不出别的话来,可便是这些意料之中的体己话,薛蕲也不能指望从旁人那里听到。
若不是父母反对,薛蕲的丈夫该是一个世家子弟,名叫朱厚才。本来朱厚才一表人才,父亲曾是太岩令,配薛家女儿是绰绰有余的。只是薛蓬生来愚笨,又因天宦,子嗣无望,若薛蕲出嫁,薛家便要绝后,善华堂也后继无人。薛鸿儒虽口口声声说“天意如此,不可强求”,莲香子却自觉愧对夫家,动了招入赘女婿的心思。媒婆四处一说,挑来挑去,她便相中了鹿连城。
鹿连城本姓龙,先人龙霈曾官至京兆尹,无奈龙霈效忠西梁废君,为广成大司马所杀,只要大司马钟氏一族不倒,龙氏自然没有出头之日了。鹿连城的父亲龙郅一心只求入仕,虽有几分才气,终因自己是龙氏子孙,除了入藩王府第做个门客,仕途并无指望。后来他在上尹城结识了两个太监,见一干朝臣对他俩唯唯诺诺,礼让三分,索性丢下妻儿,入宫为宦。谁知龙郅刚入宫不久,却因一桩失窃案受了牵连,死于乱棍之下,时年二十六岁。龙郅死后不过一年,他发妻萧氏便改嫁鹿云山,龙连城遂改姓鹿,彻底断了与龙家的关系。
鹿家在太岩城里经营一家铁匠铺,这也是祖业,传到鹿云山手上,已经是第五代了。鹿云山为人和气,一直将鹿连城视为己出,与萧氏还算恩爱,特别是后来萧氏为他生下儿子鹿青,一家人更是其乐融融。这样的好日子,也过了七八年。
鹿云山三十六岁那年,鹿青得了怪病,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旁人唤他,他竟全无反应。远近的疾医都请了,无不摇头摆手。三日过后,那孩子便卧床不起,萧氏哭个半死,鹿云山则同堂兄商议儿子的后事。晌午来了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进屋便说鹿连城煞气冲天,与鹿青命理相克。鹿云山听罢,忙遵那乞丐的吩咐,上山采来九样草药,以符水煎熬,再割破儿子和鹿连城左手中指,将血液混于符水,灌入儿子口中。不过一个时辰,鹿青双眼就恢复了神采,再过半个时辰,他竟嚷着要吃要喝了。
虽然那乞丐说,鹿连城煞气已解,鹿云山心头终究留了疙瘩,此后几年,他便时时提防鹿连城。鹿青的饮食衣裳,鹿连城是碰不得的,碗筷也要细细地分开,不容半点马虎。鹿连城深知继父不待见自己,每日除了帮他做活,余下的光阴便躲在附近的山林里读书。当年龙郅入宫,萧氏把他的藏书卖去多半,只留了《吕氏春秋》、《淮南子》、《孙子兵法》、《四书》,后来她改嫁迁居,又在一口大箱子里翻出两卷《韩非子》,这五部古籍就成了鹿连城少年时代打发光阴的宝贝。鹿连城十五六岁的时候,常跑去城外,偷听几位经馆的老先生讲学,比起城内太学馆内老夫子们的儒学宣讲,有趣得多。书听得多了,思及龙氏门第兴衰,鹿连城也有了“祸福无门,唯人所召(笔者注:此典出自《左传·襄公二十三年》)”的感触,继而存了离开鹿家的打算。捱到十九岁,听媒婆说及善华堂有意招婿,他便满口答应了。
对于婚姻生活,鹿连城并无太多期望,好歹薛府也算个小康之家,仅此一条,鹿连城已经心满意足了。更别提莲香子还是远近闻名的药仙,成了薛家人,自得长生之道,虽免不了修炼之苦,对长在铁匠铺的鹿连城而言,再苦又能苦到哪儿去呢?薛蕲原打算同心上人私奔,未曾想朱厚才嘴上应了,真到那日并未现身,薛蕲便知,他舍不得锦绣前程。如此,薛蕲心灰意冷,听从父母安排,同鹿连城结了婚。这漫长的婚姻,因为漫长,所以冷清,也因为漫长,消弭了冷清带来的痛苦。提及女儿女婿,莲香子也有几分自责。有一日她同顾乘风闲谈,便哑声叹道:“我留在人间,本为着了却一段情,不曾想,竟明明白白欠了更多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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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乘风不解,问:“夫人济世救人上百年,何出此言?”
莲香子苦笑道:“我们修道之人,本应洞悉世事人心,透观宇宙乾坤。我明知蕲儿有了意中人,却顾及薛家传承,迫她招婿,这岂是修道之人所为?可纵使大罗金仙,活在这茫茫俗世,怕也免不了说些不由衷的话,行不由己的事吧。”
“天地万物,逃不过一个命字。夫人大可不必为难自己。”
“我虽为仙门中人,却并不那么相信天命之说。俗世凡人也好,仙家修士也罢,不过是各自成全,各自作孽。所谓天命,只是开脱自己的说辞罢了。”说到此处,莲香子起身,踱到窗边,眼观天象,道,“你与你师妹不远万里赶去丹霞山,究竟所为何事?”
“我们去丹霞山,的确是为玉衡道长。个中曲直,三言两语实在说不清。”
“愿闻其详。”
“这件事关系到我们重明观的千年声誉,所以……”
莲香子回身笑道:“你不说便罢了。我只是担心,正道会有一场攸关生死的大劫。自从你二人来我府上,我夜夜观星,发现南天星宿大变,却不知是福是祸。”
“莫不是因为仙界百年之期将至?”
“从星象看,还未可知。”莲香子摇头道,“也许是我过虑了。”
二人说话的当口,鹿连城正在丹房为岳父炼制滋补罡气的金丹。平日里,鹿连城一个月最多来薛府两三回,那些天也是出了奇,竟隔日来一回,不是为岳父送人参,就是为岳父炼制金丹,也有为岳父和叶琮煎熬汤药的时候。苏荣闲来无事,见他来薛府炼丹煎药,少不得搭把手,攀谈几句。鹿连城话不算多,谈吐间自有一股温润之气,却因出身不佳,并无一般读书人的傲气清高。他这谦卑的态度,在苏荣看来倒是天大的优点。一开始,两人除了聊些琐事,倒没别的好话题。苏荣在熟人面前口无遮拦,遇着生人,却有几分趑趄,到底出自官宦之家,该有的礼数她还是知道的。
到第四次见面,两人便熟络起来。鹿连城为薛鸿儒送来一株千年人参,拿一副锦盒装着。在正厅会过岳母,他便捧着灵芝,径直走向厨房,经过西厢房的时候,咳了一声。一位嬷嬷在厨房里摘菜,一见鹿连城,便“姑爷”前“姑爷”后地叫他,又说他孝顺,又说他忠厚勤快。苏荣进了厨房,那位嬷嬷才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