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正等到那日下午,有两名小内监骑马来到,说是征调抱月楼曹正到宫内御街酒楼里当差。曹正推起太平车,随小内监去了。
三人绕过皇城,在后宰门外老远处停了车辆,先在皇城脚下酒坊司歇息片刻,换了宫内的小车,由小内监把器具运进去。曹正随了车子,进了后宰门,走在水磨石板御道上,早望见修建了一大半的万岁山树木葱茏,高耸半空。树木山石里,黄瓦红墙的宫殿楼阁,或隐或现,都是皇家气派。
不知经过了多少回廊,多少台阶,忽然,在宫墙外面现出一片广场。广场迎面是一座玉石牌坊,正中刻了“止戈为武”四个字,这里正是御校场。穿过牌坊后那片广场,坐北朝南有一座大殿。这座大殿,起脊瓦垅,雕梁画柱,金碧辉煌。往殿上一瞧,后边竖着八扇洒金的屏风,前面摆着桌子。
绕过大殿,是乌压压的一片市房,中间一条繁华街道。
曹正走向前去,心下便有些纳闷:“怎么没出宫门,却又回到街道上了?”
看那些街道两旁的铺子,各行各业的买卖全有,却很少有同样的。店铺里大多有人坐,却都抄着两手,笑嘻嘻的,没人张罗生意,极为闲散。街上有几个内监宫女来往,却不是买东西的。
约莫走了半条街道,只见一座楼房,前面挑出一幅很长的酒旗来,门上招牌大书“抱月楼”三个字。招牌两旁悬着两条蓝布帘儿,上面绣着红字,乃是“入座千杯少,开坛十里香”。外面朱漆窗栏,垂着绿竹帘儿,和金环巷口的抱月楼一模一样。曹正不由站在店门外怔了一怔。
那引路的小内监笑道:“就是这里了,进去吧。”
曹正猛的省悟过来,这正是皇宫里起的御街,便掀帘进去。店堂有三个宫女两个小内监,分掌着店内职务。小内监将曹正引见了,众人已知他是特意请来的厨艺圣手,都高看他一眼。
曹正进了厨房,指点了众人安排锅灶。由众人告知,才晓得从明日起,这御街上要连做上十日买卖。等到那时,王公驸马,师保宰辅,都扮着庶民模样,在御街上采买物件,选歌饮酒。官家也微服出来,不许执君臣大礼,以扮得逼真者受重赏。
曹正听了,心里自思:“天下不知多少人想当皇帝,如今却是皇帝想当庶民,且看明天御街开市,是什么情形。”他却不知,岂止是做庶民,徽宗皇帝暗底下还亲自兼了职方司的正使,过着当官的瘾哩,前不久还下旨,给自己封了个龙图阁大学士。
当日忙碌至晚,自有酒楼采办鸡鸭鱼肉,山珍海馐,交给曹正料理。
这日晚间,天将二鼓,曹正指点两个宫女,在厨房里宰羊杀鱼,却听到一阵琵琶、鼓笛声音,袅袅不断。
曹正问道:“这是那里作响?”
一个宫女笑道:“隔壁茶坊里。那可是小蔡相公亲自操练的乐手,你当是寻常响器班么?”
曹正伸头向窗外看,天上一轮明月,好似一面白铜镜子,悬在蓝绸上。墙头一丛御柳,摇动了隔壁楼房灯光。一排十几盏绢制彩灯,做了鸳鸯蝴蝶模样,悬在楼梁上。楼房窗户洞开,正好看个清楚。那里有一座镂金点翠,雕花梁柱戏台。戏台上有个女子,穿了窄袖绣花红衣,头扎个绣花包巾。她手里拿了小锣,敲敲打打,嘴里清脆声音,说说唱唱。
曹正不由得‘啊’了一声道:“这个莫不是在樊楼坐馆的名妓李师师么,怎么到皇宫内院来?”
一个姓刘的宫女笑道:“你真是地道老百姓,她来算什么稀奇事?她不来时,天子偷偷出去见她,才叫稀奇。”
当日再无无话,曹正夜里宿在楼里。
次日起来,这里新设的六条御街,如穿梭一般人来人往。到了下午,皇亲国戚,宠幸大臣,都脱去了全身朱紫,换了青皂衣巾,在御街上游逛。看看街上行人百态。若非事先知道,这里并无庶民,却寻不出这里谁是王公,谁是驸马。
曹正在厨房里料理饮食,忽然听到隔壁楼戏台上歌舞弹唱,有如天籁之音传来——原来是李师师献唱。曹正走到门口,竖着耳朵听了,果然是神仙放屁——不同凡响。台前整串的看客,也像街上勾栏一般,密密麻麻挨着,屏住呼吸,伸长了脖子听。
一曲终了,众人醒悟过来,齐声叫好。有人拿个铜盘下来讨赏钱。看客中有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头戴唐巾,身穿绿罗衫,抓了一大把金钱,掷到铜盘里,引得许多人喝彩。看那人白净面皮,下颌三绺黑须,清瘦的个子,满面笑容,不同旁人。
那刘宫女来到厨房,见曹正望了出神,便扯了他衣襟,低声道:“不要呆看,官家在那里。”
曹正道:“莫非是那个穿绿罗衫的?”
刘宫女低声道:“正是他。这御街上有许多大内侍卫,要是被他们看到你偷觑圣驾,凭白惹不自在。”
曹正听了,只得罢休,心里自忖道:“我认得赵官家这模样了,等他来时,把伺候他舒坦了,这次差事必然圆满。”从这时起,他不时向外看来吃酒的人,看有三绺黑须白净面皮的人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