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琐
杨于畏搬到了泗水之滨居住。他的书房临近旷野,墙外有很多古墓,每到夜晚,便能听到白杨树沙沙作响,声音如同波涛汹涌。
一天深夜,杨于畏手持烛火,正沉浸在这凄清的氛围中,心情愈发哀伤。突然,墙外传来有人吟诗的声音:“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 。”那人反复吟诵着,声音哀伤悲苦。杨于畏仔细聆听,那声音细腻婉转,好似女子,他不禁心生疑惑。
第二天,杨于畏到墙外查看,却并未发现任何人的踪迹。只有一条紫色的带子,遗落在荆棘丛中,他将其拾起,带回放在了窗台上。
到了夜里二更左右,那吟诗声又像昨天一样响了起来。杨于畏搬来矮凳,登上向外望去,吟诗声瞬间停止了。他这才明白,吟诗的或许是个鬼魂,可即便如此,他内心还是对那吟诗之人充满了倾慕。
第二天夜里,杨于畏早早地就埋伏在墙头等待。将近一更结束的时候,有个女子步履轻盈地从草丛中走了出来,她手扶着小树,低着头哀伤地吟诵着诗句。杨于畏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女子突然就钻进荒草丛中消失不见了。
从这之后,杨于畏便常常在墙下等候。等女子吟完诗,他就隔着墙接续道:“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过了许久,四周一片寂静,杨于畏这才回到屋里。
他刚坐下,忽然看见一个美丽的女子从外面走进来,女子整理衣襟,恭敬地说道:“您本就是风雅之人,只是我多有畏惧和躲避。”杨于畏十分欣喜,拉着她坐下。只见女子身形瘦弱,怯生生的,浑身透着寒意,好像连衣服的重量都承受不起。
杨于畏问道:“你家在哪里,为何长久地寄住在这地方?”女子回答说:“我是陇西人,跟随父亲流浪到此。十七岁时突然生病去世,至今已经二十多年了。在九泉之下的荒野,我孤独寂寞得如同离群的野鸭。刚才所吟诵的,是我自己写的,用来寄托内心的幽恨。我思索了很久都没能续上后面的诗句,承蒙您帮我接续,让我在黄泉之下也感到欢喜。”
杨于畏想要与她亲热,女子皱着眉头说:“我不过是阴间的腐朽尸骨,和活人不同。倘若有男女欢爱之事,会缩短你的寿命。我不忍心给您带来灾祸。”杨于畏这才作罢。他开玩笑地用手探向女子的胸口,发现她的胸部如同未成熟的芡实,依然是处子之身。
杨于畏又想看看她裙下的小脚,女子低下头笑着说:“你这个狂生,太啰嗦了!”杨于畏轻轻拿起她的脚把玩,只见她穿着月色锦袜,袜口用一缕彩线系着,再看另一只脚,发现是用紫色带子系着。杨于畏问:“为什么两只脚不都用一样的带子系呢?”女子说:“昨晚因为害怕你所以躲避,不知道把那条带子遗落在什么地方了。”杨于畏说:“我帮你换一条。”于是就从窗台上取来之前捡到的紫带交给女子。女子惊讶地问是从哪里来的,杨于畏便把实情告诉了她。女子解下原来的线,换上了紫带。
随后,女子翻看书桌上的书,忽然看到《连昌宫词》,感慨地说:“我活着的时候最爱读这首诗。如今再看到,感觉就像做梦一样!”和她谈论诗文,女子聪慧机敏,十分可爱。两人在西窗下剪去烛花,促膝长谈,就像遇到了志同道合的好朋友。
从那以后,每天夜里,杨于畏总能先听到女子的轻轻吟诵,不一会儿,女子就会到来。女子每次来都叮嘱杨于畏:“你一定要保密,千万别宣扬出去。我从小胆子就小,害怕有不怀好意的人来侵扰。”杨于畏满口答应。
两人相处得极为融洽,虽然没有越界之举,但在闺阁之内的亲密程度,甚至超过了那些恩爱的夫妻。女子常常在灯下为杨于畏抄写书籍,她的字迹端庄妩媚。还自己挑选了一百首宫词,抄录下来背诵给杨于畏听。她让杨于畏准备棋盘,买来琵琶,每晚教杨于畏下围棋,要是不教围棋,就弹奏琵琶。她弹奏出《蕉窗零雨》的曲调,那哀伤的旋律令人肝肠寸断,杨于畏不忍心听完,她便弹奏《晓苑莺声》的曲调,这欢快的曲子瞬间让杨于畏心情舒畅。两人挑灯玩乐,快乐得常常忘记天已经破晓。一旦看到窗户上出现曙光,女子就会慌张地离去。
一天,薛生前来拜访,正好碰上杨于畏白天在睡觉。薛生看他的房间,琵琶、棋盘都在,知道这些并非杨于畏所擅长的东西;又翻看书籍,看到了宫词,字迹端庄秀丽,心中更加疑惑。杨于畏醒来后,薛生问:“这些玩乐的器具是从哪里来的?”杨于畏回答:“我想学这些。”薛生又问起诗卷,杨于畏假说是从朋友那里借来的。薛生反复翻看,发现最后一页有一行小字写着:“某月日连琐书。”他笑着说:“这是女子的小名吧。你怎么这么能骗人呢?”杨于畏十分窘迫,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薛生苦苦追问,杨于畏始终不肯说。薛生卷起诗卷要带走,杨于畏越发窘迫,最终把实情告诉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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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生请求见一见那位女子,杨于畏便说了女子的叮嘱。但薛生极为殷切地表示仰慕,杨于畏没办法,只好答应。半夜,女子来了,杨于畏向她转达了薛生的请求。女子生气地说:“你说了些什么?竟然已经喋喋不休地告诉别人了!”杨于畏赶紧表白自己只是说出了实情。女子说:“我和你的缘分尽了!”杨于畏百般安慰解释,女子始终不开心,起身告别说:“我暂时避开。”
第二天,薛生来了,杨于畏替女子表明她不愿相见。薛生怀疑杨于畏是在推脱,晚上就和两个同窗好友一起来了,赖着不走,故意捣乱,整夜喧哗吵闹。杨于畏对他们十分不满,却毫无办法。众人见一连几夜都没有女子的踪影,渐渐有了离开的打算,喧闹声也慢慢平息。
忽然,又听到了吟诗声,大家一起倾听,那声音凄婉到了极点。薛生正侧耳专注地听着,其中一个姓王的武生捡起一块大石头扔了过去,大声喊道:“装模作样不肯见客人,就算诗句再好,这么呜呜咽咽的,也让人烦闷!”吟诗声立刻停止了。众人都很埋怨他,杨于畏的愤怒也表现在言辞和神色上。第二天,众人这才一起离开。
杨于畏独自住在空荡荡的书房里,期待着女子再次到来,可却毫无踪迹。过了两天,女子突然来了,哭着说:“你招来这么讨厌的客人,差点把我吓死!”杨于畏赶忙不停地道歉。女子马上就往外走,说:“我就说缘分尽了,从此别过。”杨于畏想要挽留,可女子已经消失不见。从这以后一个多月,女子再也没有来过。杨于畏思念她,变得形销骨立,却再也无法挽回。
一天晚上,杨于畏正独自饮酒,忽然女子撩开帘子走了进来。杨于畏欣喜万分,说道:“你原谅我了吗?”女子泪水挂满前胸,默默不语。杨于畏赶忙追问,女子欲言又止,面露难色地说:“我负气离开,如今又急着来求你,实在难免感到羞愧。”杨于畏再三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女子这才说道:“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卑鄙龌龊的差役鬼魂,逼迫我做他的妾室。我顾念自己出身清白,怎能屈身于这等下贱的鬼役?然而我孤身一人,柔弱无力,又怎能抗拒他?你要是还把我当作亲密之人,必定不会听任我独自面对这样的处境。”
杨于畏听后怒火中烧,气愤得简直想要拼命,但又担忧人鬼不同路,自己恐怕无能为力。女子说:“明晚你早点睡,我会在梦中与你相见。”于是两人又一起倾心交谈,一直坐到天亮。女子临走时,叮嘱杨于畏白天不要睡觉,留着精神等待晚上的约定。杨于畏点头答应了她。
于是,杨于畏在午后稍微喝了点酒,趁着微醺的状态登上床榻,蒙着被子仰卧着。忽然,他看见女子前来,递给他一把佩刀,拉着他的手就走。他们来到一处庭院,刚关上门说话,就听到有人用石头砸门。女子惊慌地说:“仇人来了!”杨于畏赶忙开门冲了出去,只见一个头戴红帽、身着青衣的人,嘴巴周围的毛发像刺猬毛一样杂乱。杨于畏愤怒地大声呵斥他。那差役恶狠狠地瞪着杨于畏,言辞凶狠且粗俗无礼。
杨于畏怒火中烧,朝着差役冲了过去。差役捡起石头朝他扔来,石头密集得如同急雨一般,击中了杨于畏的手腕,使得他无法握住手中的佩刀。就在这危急时刻,杨于畏远远看见一个人腰佩弓箭,像是在野外打猎。仔细一看,原来是王生。杨于畏大声呼喊求救。王生急忙张弓搭箭赶来,一箭射中了差役的大腿,又射一箭,差役便倒地身亡了。杨于畏又惊又喜,连忙向王生道谢。
王生询问事情的缘由,杨于畏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地告诉了他。王生暗自庆幸之前捣乱的过错可以弥补了,于是和杨于畏一起走进女子的房间。女子战战兢兢,又羞又怕,远远地站着,一句话也不说。
桌子上有一把小刀,长度仅有一尺多,但刀鞘用金玉装饰,从匣子里拿出来,刀刃光芒闪烁,能照出人影。王生不禁连连赞叹,爱不释手。王生和杨于畏交谈了几句,见女子又羞又怕的模样十分可怜,便告辞出去,与他们分别离开了。
杨于畏也往回走,翻墙的时候不小心摔倒了,这一摔便从梦中惊醒,此时只听到村里的鸡已经乱鸣,天快亮了。杨于畏感觉手腕疼痛难忍,天亮后一看,手腕处的皮肉又红又肿。
中午时分,王生来了,一见面就说起昨晚梦到的奇事。杨于畏问:“你梦到射箭了吗?”王生很奇怪杨于畏怎么会事先知道,杨于畏伸出手给他看,并且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王生回忆起梦中女子的模样,遗憾没能在现实中见到,又暗自庆幸自己帮了女子,便再次请求杨于畏为他引见。
到了晚上,女子前来向杨于畏道谢。杨于畏将功劳归于王生,并且转达了王生的诚恳心意。女子说:“他的帮助,我从道义上不敢忘记。然而他一副赳赳武夫的样子,我实在有些害怕他。”过了一会儿又说:“他喜欢我的佩刀。这把刀实际上是我父亲出使粤中时,花了百两银子买下的,我非常喜爱,便用金丝缠绕,又镶嵌上明珠。父亲怜惜我早亡,就用这把刀给我殉葬了。现在我愿意忍痛割爱把刀送给他,让他看到刀就如同见到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