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逢生辰,恐为不详。”
曹文雀言犹在耳,戚晋却已酣然入眠。清明日得有先人照拂那是多添层福气,岂能与中元鬼门大开类同?仿佛印证他此言非虚,今年这无风无雨,看似还是个艳阳天。他方才浓睡初醒,身旁小姑娘似是蓄谋已久,捧了他的脸颊,迫不及待在他鼻尖落下一吻。
“我的晋郎啊,生辰吉乐,福寿安康。”
今日是三月十二,戚晋十九岁的生辰,清明节。他们却不在什么行宫、故宅、富户、或是刺史府。“以前村子里过年也搞庙会,敲锣打鼓能吵好几天:龙王爷从村头抬到村尾,每家威风凛凛转一圈,大家伙都放鞭炮来接!快到黄昏就搭台唱大戏,还有皮影子戏,请神就得请上半个时辰,早去了无聊得很,去晚了人山人海却什么都看不到了。骆姑姑说华山的庙会……铺天盖地,不晓得还得有多少好吃的好玩的!我们不要急着回京,就去华阴耽搁三天,就三天就好。三月十五,总得看完了拜岳大典再走!”
阿蛮说得眉飞色舞,戚晋哪能不应;能逃了新任京兆尹、老太师亲孙子一番生辰盛宴,免了口不应心的迎奉祝颂自然是更好。于是撇下右卫、别了亲事府与亲王国,单单带了几名执仗亲事,他们昨晚便已神不知鬼不觉踏入京兆府辖地,要好好蹭一蹭华山庙会的大热闹。有亲事提前来此周转安排,三层高的宣满楼依旧房间紧张。他于是又很有理由来和阿蛮同床共枕。“万一夜间急病,离得远了来不及。”这是百试不爽的借口,“再说郭家那夜,不是文雀你先离开,我如何有机可趁?”
“都三四个月了,木棠这腿总也该快好了。”文雀语调嫌弃,也不知是冲谁,“等大好了、或者等回了京,你俩还能这样不三不四着去?”话是这么说,帮忙收拾内外打水沏茶她却比谁都勤快,“执仗亲事人手紧,能别劳动的就别劳动……你俩珍惜着时间,好日子没几天。还有殿下,你也得注意,清明逢生辰,恐为不详!”
戚晋付之一笑。
而后一个长觉,一场……好梦。醒来时阳光熹微闪耀在睫前,小姑娘就在他的臂弯。一吻末了,第二件礼物是小之的亲笔信。才分别不久的表妹还未到达燕国王帐,洋洋洒洒已不知有多少话要讲,十数页里连写带画,花鸟鱼虫天地山河无一不包,落款甚至有两只猫爪印:“松墨和菊裙很健康,一并问表兄姐姐安!”其间“姐姐”二字先是划去,改成“表嫂”;几笔抹掉,又改回“姐姐”,还题蝇头小楷,又加一句:“未成婚拜宗庙,不许欺负姐姐。”
这小家伙,哪用她来叮嘱呢。便是昨宵春梦烧得得意乱神迷,戚晋方才也已在触及她冰凉脖颈的瞬间醒得彻底。连同那一吻都略作犹豫,落得很浅、很轻,点到为止,没有多余试探。阿蛮没有像前几次一样严正抗议,只忙着又催他去枕头下再摸一份生辰礼。那是个荷包,他早见她在腰间挂了许久,如今拿在手里瞧仔细了,倒觉着稀奇。荷包本因怀有芳心暗许之意,民间大多绣鸳鸯并蒂于上,却从来不见有这样孤零零单绣一只铜钱的。小姑娘带了些羞怯,犹犹豫豫解释说是贴身装钱的物件,图个吉利,想着发财。“我娘说是这铜钱是世上最宝贝的东西,就教我绣了。她其实不喜欢我学绣活儿,说是学会了,就得给别人操劳一辈子。但这个不一样。嗯……其实我本来有个绣鸳鸯的,要送有缘人的,可惜后来被剪碎烧掉了。我本来还要绣一个,后来山崩线都丢了,后来、又没得空,总怕被你看见,又怕你嫌我操劳要骂我……再说也就不惊喜了嘛。”
她说着,勾勾系绳,声音越说越小:
“里面……你、你自己瞧瞧。”
一段乌黑、一段泛黄,交错成结,情意、万万千。“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是有这么个说法,我就偷偷……”
如银蛇、似春雨,那冰凉的酮体不知何时就游入他的怀抱,发梢划过他的肩头,就这么若即若离将他缠紧。有低语千回百转,要阻滞他的喉管,搅乱他五脏六腑,再不慌不忙、将一颗心洞穿:
“还有……我、也、送给你。”
天可怜见!他不过才醒,正毫不设防、城门大开。对方战书都不下,抢占先机就长驱直入,他怕不是立刻就得缴械投降?!他已经摸着她每一条伤痕,摸透她纤弱的骨头;她是风里的杨柳絮,铺天盖地而来,糊脸又呛嗓子,更不堪磋磨。而后是铁桥落、梢炮轰,城墙撼动——或是风起、或是雷响:有一声喷嚏,气壮山河——
所幸正是春日,乍暖还寒。
得天所助,战局即刻便逆转:行将抚上她腰窝的手抓向她身后的被子;本该落在她面上的唇而今也仓皇瑟缩。他偏过头,给她穿上一件又一件的衣裳——最好能包成个粽子,自己却居然热得发抖。后背遍生冷汗,寒津津使他嘴唇都发白。要严肃叮咛的长篇大论就哆嗦得不成样子,就连申诉,也几乎变成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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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能这样。不可以。我没有娶你,你便不能……你会伤害你自己。”
“……我知道我想要。”她缩脑袋在他怀里,伸胳膊穿好衣裳,轻轻回应,毫不犹豫,“我知道你也想。圣人说‘发乎情止乎礼’。我们已经什么都不管了,不是么?”
“不。”戚晋道,“这一件,不可以。我甚至本不该牵你的手、不该与你拥抱,不该与你接吻,不该与你、同床共枕。这些不该,情难自禁,无人知晓,大概就无关紧要。可是,阿蛮,你还小……”
趁此时间,他自己也套上外衫扎好蹀躞带,再捡起那枚荷包仔细拴好。绣面针脚粗糙,似乎摩挲得他腰际隐隐作痛,但这已经是他所能收到,最好的生辰礼。至于更头晕目眩、更沁人心脾的那些幸福……“我跟你保证,是值得费尽心力等待的。”
“我撵过野狗,捉过野兔!看过隔壁男孩子三五一群尿尿和泥……我都知道!”
“不,”他咽下口水,“你不知道。”
那只重瞳的眸子就在此时显出作用来,要不显山露水却透着斩钉截铁,管他什么豺狼虎豹都要知难而退。那拧巴丫头瞧得清楚,就将他松开来,眼中依旧委屈,嘴上却笑着,再悄悄松口气:“那、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得弥补你……跟我去厨房。”她接着撑着他要站起,“虽然本来也要……给你做长寿面去。”
戚晋就也笑:“你站不住,我给你打下手。”
什么叫做好高骛远,他继而很快就领会到。和面说起来是个简单事,面里放水,揉成一团就是,真正上手却哪里都是功夫:配比多少、手法力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不外如是。他第一回动作飞快,半碗水整个倒下去,看得阿蛮目瞪口呆;水多了补面,面多了补水,文雀看得一旁直笑:“照你这样下去,整个亲事府的午饭都有了着落!”最后还得是李木棠回头来接管,已经搓成鱼鳞片的面粉却还是很难黏合一处,总是便揉便散,光在盆面手心沾上白白一层;阿蛮那头已经开水下锅,回头看他拿着擀面杖擀一角沾一角,一处薄一处厚实在束手无策,又撒些玉米面两面拍了,又绕胳膊过来把着他的手指教;面团太软,就切了宽条,看着是那么回事,都等不到熟透捞起来就在锅里断成一截又一截。且还不等他反应,李木棠很快笊篱一下,烂成一锅的所谓面条很快都被捞在她自个碗里。
“我不信神,我不在意,烂糊糊的我吃也正好。但你是寿星。”
推过来的那一碗长寿面,真真儿只有一根面条,怎么嗦怎么提怎么撅腰也扯不出尾来。李木棠就在一旁捧着碗笑。她接着甚至还有惊喜:借了文雀一箩筐宝贝,加上自己那贝壳盒的胭脂,挑挑拣拣,说要打扮漂漂亮亮去上街逛集都要精心打扮一番。戚晋再次自告奋勇,很快又败下阵来:描画擦改半天,他却愣是连两条黛眉都应付不得,这边要擦那边要补,几乎给小姑娘弄得印堂发黑。曹文雀干脆就上前来赶人了,又得去打水洗脸。若让戚晋说,光这么洗干净了眉黛,他的阿蛮就清水出芙蓉,已然不可方物;她接着也不曾浓妆艳抹,不过于两颊淡淡晕了胭脂,又在唇上点一抹红,立时便改换了久病的气色虚弱,显出小女儿家青葱的朝气——更是别提有多么摄魂夺魄!不同于馨妃那绕指柔的千娇百媚,不同于戚昙那天家风度的高贵端庄,更不同于杨绰玉那略显富态的纯真娇憨,她美得灵动而安静,奔放而含蓄,好似一幅寥寥几笔,信手勾勒的山水写意:小短眉如烟似雾,双眸是盛了日影的浅湖,干净清透;眼底嘴角的乌青毫不遮掩,倒像是不意漫湿的墨色,增一分舒展慵懒的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