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皇宫好像甚少有艳阳天,头顶积云似的,总有那样多的规矩抬过去,又这般多的条例压过来。一切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却也太无聊、太无趣。各宫殿前的门海晃也不晃,游廊上的横枝也不会再长长,那么多红衣绿裙的女孩却画儿似的,干干净净、没有声响,俱是一般无二的模样。他的皇帝父亲有时候确实是看了画,头一点,宫人内侍就开始依序工作:从昌德宫到彤记房,彤记房再知会了尚药局和锦玉坊,昭和堂备了上夜人手,锣鼓喧天的一队人马再要往具体宫室走一圈,又绕回昌德宫来——如此循环往复、严丝合缝。后来有些时候,父亲听了舅舅胡言,也会嫌没滋没味,只靠一时意兴亲自去到哪处温柔乡——他甚至还曾在咸和宫布了喜堂。可这一切依旧是他想要,依旧是君恩天威,后妃嫔御唯有接旨叩谢的份,哪有姑娘大步追到他身边来,连哭带喊、红着脸叫一声“喜欢”?
他有。
父亲口中的“皇权”,便瞬间一文不值了。饶是九原极寒之地,也会应声春暖花开。那暖风醺醺然,使他的步履稳了、心端正了、手上有力了、双眼明亮了。因为背后贴着的是她蹭来蹭去的小脑袋,耳朵里飘着的是她嚼着口水的声儿。她哆哆嗦嗦、颤颤巍巍,说:
“戚晋,我喜欢你!”
叫的是他的名字欸!
于是她不再是画上的人了,不再是筚路蓝缕却力挽乾坤的“菩萨”,不再是童昌琳身畔转来飞去的“典军妹妹”;不是一段他不曾涉及的故事,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影儿;她从莲座上走下来,从长安、从青柳客栈一步步走过来;先生气、又打嗝、哭得涕泗横流,小手皱皱巴巴,全是咸兮兮的眼泪。戚晋将她握住了,实在想说一声“谢谢”,喉头却跟着哽咽。
时隔三月,他们终于,再次重逢。
荆风道“恭喜”,他把头一扬,装模作样:“你、文雀,她找你做朋友?”区区朋友,“文雀会对你哭吗?即使你救了她一命。”肯定不会,“你妹妹,”他又笑,“好有眼光。”
仇啸方才被派去安顿车马,一来一回片刻功夫,仰面忽然就反应不过来,生生在院外停了些时候。近来绕在他面上的怒气郁气病气通通散了,甚至连那故作老成的姿态也全垮了,哪还有什么荣王威仪,哪像是得杀伐决断的大总管!眉头松眼儿翘,抿了嘴只管笑,白瞎了那西楚霸王的重瞳,竟全然变成个寻常少年了。他抖抖肩拽拽铠甲又上堂去,见到李通的第一眼忽而又换个模样。仪态端方、不疾不徐,笑意更浅淡、目光更机敏,整个人成竹在胸,舒展恣意,却又高高在上、时刻警醒。不再是先前那个疲于应付的愣头青,站在李通面前,此刻是真正的王。
他是十八岁的清澈少年,也是大梁的王。所以他开口第一句还是问公务:“秦秉正可有消息”;追去阴山扫荡余寇这要事暂无进展,他却也无甚所谓。西受降城有时丰,九原有李通和朱兆;他是王,自不必事必躬亲,这会儿甚至还有闲暇功夫,去和荆风真刀对真剑切磋一番。剑风指胸、又扫腿,荆风刻意慢了半个身位,他却一点不带留情,利刃卷过对面衣袖,立时便破开个豁口。所幸是衬有软甲,不曾伤及分毫,只是荆风低头又抬头,手足无措了好些时候。
“学艺不精、疏于操练了罢。”还剑入鞘,这罪魁祸首看似云淡风轻,嘴上却还不饶人,“文雀不在,何须着慌。不过,她是你朋友。见你落败丢脸,想来也无所谓罢。”
一而再再而三,反反复复蹬鼻子上脸,还忍他做什么?荆风竟是将自己手中朴刀一扔,又将对面握着的长剑夺回重新拴好:“我妹妹和你没有婚约。”这句不够,还得再来一招,“你也没应她。”
“火拔支毕还活着。”戚晋从旁看着,无动于衷、理所应当,“三日,最多三日。他活不过这三日。”
毕竟这一仗,本就是在领兵出征前便胜利了的。
可不是,他这厢话音刚落,今日第一封信便呈上前来。大好消息。就在阴山,右威卫斥候查探到燕国牙帐,粗略估计足有两万人众;更要紧的——秦秉正亲自带兵突袭过一轮,虽没能讨到便宜、但却面对面看见了火拔支毕本人。看来乔巴山本是他们的撤退之选,火拔支毕或许察觉异样后便率残部向南而逃,翻过阴山、度过冬月冻结的乌加河,真正目标果不其然当是丰州。如今豹师占领山顶险要之地,期间还多次试图引发雪崩。秦秉正手下只五千轻骑兵,因此发函讨要增援。“明日大雪,派几路折冲府去,团团围了便是。不费一兵一卒,教他自取灭亡。”朱兆如是满面喜色,荣王却暗自摇头。从舆图上看阴山绵延起伏,东起河北道、西接狼山,燕人世代在阴山一带征讨游牧,不但围困不及,反倒容易纵虎归山。何况大雪而后便是三九,届时战线拉长、攻守易形,反是大患。西受降城、乔巴山,才接连搓了敌军锐气,正该一鼓作气、穷追猛打,只要火拔支毕授首,余下管他多少精兵统统都不足为虑。偏偏秦秉正还与其有着杀父之仇,若报仇雪恨一时怒气填胸自乱阵脚,那更是大憾!荣王即行传令,前军倚仗骑兵优势、勤打多退,先牵住了敌军、不可轻举妄动;随后调集右卫两万兵力、挥师直指阴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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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渡河、风声朔朔;人声稀、百队犹如一人;马蹄响、洒沓恍若雷霆。乌加河冻结冰层,反照日光五色,上贯天地。狻猊旗开路、青隼荡幡傔护在侧,跳荡、马军、奇兵、战锋依序而发,片刻便列阵阴山脚下。南坡陡峭南攀,敌军恃险逞固,右卫弓弩手随即向前,战锋殿后,持盾在前、陌刀在后。角声但响,引箭弯弓,倒是敌军竟应声狂呼大叫、倾巢而出,一时战作一团。旗阵随即变换,荣王率首领骑兵抄后,战锋队迂回、跳荡队抢入。无处不闻喊杀震天、四面尽是刀光剑影,不过片刻便杀得浑身浴血、刀口卷刃。执仗亲事派去戍卫宣清长公主避险;如今荣王身畔除了亲事典军荆风,余下皆是寻常亲事,虽令行禁止,配合却当不得默契,被一名敌军从空当抢入,眼瞧着罡风迎头便落。荆风及待回身要救时,右臂先中了流矢。长剑落,左手捉,迎势一格——剑器轰然铮鸣,敌军双臂震麻;长剑随即向下一游,立时割开长髯及其喉管;再挥手挡开一箭,回首来方才偷袭者已然人仰马翻。燕人本人高马大、势大力沉,今日更状若癫狂,一个个目眦尽裂、牙关紧咬,来势凶猛,好一通横冲直撞!一直到黄昏近晚,尸横遍野,才堪堪驻马稍歇。不知火拔支毕是否伏诛、更不知敌军仍有多少后手,长夜将至,右卫及秦家军随即退至大营,清点缴获、救治伤员,自不必说。荆风右臂有伤,仍不肯休息医治,便唯有将医官杜令济请入中军大营来。
酣战半日,营中只剩医官、荆风及荣王,各自沉沉不语。想清晨送别,何其情意绵绵,何其容光焕发。正是自由自在天高海阔的好时候,正是情深意浓心旷神怡的好时候,扭头竟要来杀人害命!无怪乎他方才百般的不适,下手犹豫、反应不及,才致荆风毁去半个臂膀。后者倒是神色自若,还请他不要再来回踱步、心事重重:
“属下学艺不精、疏于操练,烦殿下操心。”
他这样说,却莫名显得阴阳怪气。戚晋回身就瞪他一眼:
“是这波燕军……不大对劲。”
秦秉正随即掀帘而入,带来的消息果如他料想:火拔支毕未死、未伤,现下再次失去踪迹。方才斥候再探,山上似乎已无敌军踪迹。若非悄无声息忽而尽数撤走,便是业已全军覆没。攻势强劲、后继却乏力,不似火拔支毕一贯作风;何况他们本可以遁入阴山再作区处,又何必要自费优势,恰在梁军列阵时下山来厮杀?火拔支毕莫非已死在别处,当真是残兵败将苟延残喘、意图报仇雪恨?否则……
今日第二封信随即送到。却并非火拔支毕调虎离山、九原围困危急的噩耗——西受降城及丰州各有数万兵力,本无甚可惧。那封信原是从燕国王帐发来,苏钦亲笔。今日午后送抵九原刺史府,其后又一路追来。苏钦兵镇阳关,经年守着梁楚边界,与火拔支毕这等燕国悍将直到九月里才初次交手,首战却大获全胜。他却道这是因为火拔支毕已经改变。旧汗被诛多时,他这姻亲早没了立功自保斩杀卫国公那时决心;朝中打压磋磨,更没了提枪上马横扫天下曾经雄心。举兵谋反为时太晚,穷途末路已是必败无疑;年岁渐长,英雄迟暮,当年的西域战神如今也学会了落荒而逃、狡兔三窟。这却最是苏钦所虑。
乔巴山一战只是开始,疑兵东南西北至少还得冒头个两三批。如此掩饰自己真实行踪,苦苦蛰伏,必定只为了一招制胜,而那最终的目的、翻盘的指望,信纸上只写了两字:
“丰州。”
丰州有粮草辎重,是梁朝南下咽喉;丰州如今还有位亲王,有位前来同可汗和亲的公主。劫粮草便不愁凛冬;夺丰州便可南下长驱直入;杀了荣王或公主,梁燕和亲和谈成了一纸空谈:两国再次势成水火,他火拔支毕却摇身一变,将从燕国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将重新成为可汗肱骨之臣——
无论为哪样,丰州都是他志在必得。
然这一战,大梁但求速战速决,本就拖不起。
留万人驻守,秦秉正做先锋,荣王随即整军退回丰州。回城时天光一线,已是大雪节候。丰州下辖三县,九原暂安,东南丰安县转运辎重、亦是长公主南行避祸途径之地。有兵随即发往。第三封信,就是这之后递上堂来。
那是被敌军扔下城墙的一领凤袍,一领染血的凤袍。
丰安陷落,就在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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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儿晚上戚晋才肯给人恢复公主身份,今儿一早就急着要出发赶两日行程胜州连谷。又月余吃不好睡不好,还忙里忙外地受累,或许还在赵宅过了病气,小之几乎是启程没多久就发起烧,整个人没精打采地、呼呼只管睡觉。幸有丰安县就在东南方向,只消半个时辰路程就到。城池本就小,长街空旷,半点不问人声,行车跑马更格外畅快,没几步就是县衙。丰安主簿东贯才得了亲事府知会,赶忙肃正仪容、率了皂班衙役在此接应。木棠从马车里先探出头来,短眉毛就皱了没停。县衙四进院落,坐东朝西,正门踏入左手牢狱、右手班房,各自人声鼎沸;再向东过仪门南北兵曹法曹等各曹司倒是空空荡荡,大门有开有关,但见案上凌乱,却不闻人影往来;再向外据说建有两列吏舍,以供值守歇夜方便,现下大多也都空着;向东,迎面终于得见衙门公堂,却连门都合上;南北银局税库如今承接着东路辎重转运,该说是仓满囤流,把守却委实疏松。最后一进自然是县令私宅。正房已被腾出,县令本人倒是不见踪影。忙于民事,一时不得抽身拜见——主簿如斯连声致歉。郎中即刻便到,庶仆衙役随意差遣就是。他说话这功夫,文雀已将小之一身凤袍解了收好,扶人掖了被角睡好;门外亲事府各自排版散开,木棠悄悄就门偷看两眼,又被匆忙进门来送茶的庶仆撞个肩膀。文雀眼见瞧她心猿意马,尖嗓子脱口就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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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州的官老爷勤政爱民,一个个都忙得脚不沾地。连殿下来了也要入乡随俗,门口那丫头看也跃跃欲试哩!”
这刻薄话本是打趣,主簿却直当她不满县令怠慢,登时冷汗连连:
“长公主驾临,太爷是该来亲迎不错……实在、今日太不凑巧。马上大雪节候呢,黄河就快冻结,太爷带了一班兄弟和乡官得赶时间要捉鱼去。过冬的粮,得顾着丰安上下八百户,一丝一毫懈怠不得,得请长公主多多包涵!”
同样北邻黄河,九原郡靠军吃军大可一劳永逸,丰安县靠水吃水,这结冰期就成了大问题。今岁天气嫌暖,到小雪才连雨待雪落了点敷衍了事,黄河这两日才开始流凌,难怪合衙属众倾巢而出,连城里似乎都没剩几个人。木棠于是自然也要去看看,身子才滑溜溜蹭过门槛,主簿立刻就高声将她喊住。
“我、想、走走……随便看看……不方便吗?”
“这实在是对不住。”主簿撑着笑脸,对她这无名丫头依然要软些说话,“城中现正在戒严,无令出街乃是违律,徒刑起步。姑娘初来乍到,班房弟兄尚不识得。万一有个冲撞,岂不坏事!”
这倒是骇人听闻。竟然比九原还要风声鹤唳,是因为有辎重囤存,才上纲上线至此?木棠摸着腰间还拴着的九原县行走令牌,犹豫再三,还是开口想讨个类似凭依。主簿先迎了郎中进门,请她出院来又是摆手又是作揖,难为得很。据他说便是吏员衙役,自由出入的明符也非随身携带;得提前报主官核实,记录日期因由及地点,当面发、时过即还,且需勘合仔细,如有申请不合之处还得县丞垂询。不在县中公干的,要一份明符更是难上加难,得由户曹法曹一一审过,再报由县令核准后亲自签发。不等木棠惊诧,院门执勤的童昌琳先招乎起一对胖耳朵,吓白一张脸:
“没事找事,不是光给人罪受!又不是州城,这般谨慎要怎得?”
“正因不是州城,没有赵夫子泽被,才不得不严峻律法,”主簿说得摇头,“否则,丰安何以至今日?”
他口中苟延残喘的今日,县狱人满为患、满城街巷空空。每十日县衙会着人往各家各户送了鱼米食粮;丰安百姓自家开掘掩藏之所,不得出外一步。云头鸟雀希声,云下人心浮动。今日邻里闲谈是过,明日逾墙探亲便是罪;怠工壮年入狱劳作,老幼妇孺腌肉做饭纳冬衣也不可停歇;但有不满衙役立时上门警告,若言语不忿那更是就罪无可逭。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丰安县分明已然千疮百孔,县令却硬生生靠着严刑峻法四面亡羊补牢——似这般愈演愈烈下去,可还能……撑得住哪怕一天?
于是木棠便知道,有一些糟糕至极的事情将要发生了。就因为她一时冲动贪求了不该奢望的东西,就因为她离好运终于只剩咫尺距离。所以小之会立刻生病,明日又该大雪,他们就将困在这岌岌可危的堤坝之下……她自然是不能坐以待毙!如果出不去,或能找名庶仆或衙役,连写带画说一说丰安城地形构造……
小之堪堪醒来,却已经在找她。
不比九原得过且过,丰安上下盼着大胜就好似盼星星盼月亮。往后院伺候的庶仆衙役由是格外殷勤。就连县令,晚间回得堂来,屁股都来不及坐热,也得逮位亲事就追问前线战况;到最后甚至告进长公主闺房外去;三斤重的大鱼摆上了桌。他却无心用饭,马上跑去盯着主簿将今日转运军资仔仔细细再核对两遍,而后又将过冬库存重新盘算打点。如此殷切心意,军情私密却毕竟不好相告,童昌琳正巧这会儿换了班,便自作主张也想来税库搭把手。脯糒被服每日辰时入、酉时出,当日转走,不留存余。今日捉鱼回来得晚,这会儿装车发车便尤为繁忙。童昌琳一直到歇下来喘口气,才恍觉自己身边这位居然认识:是韩告,曾委托他帮忙救出卢正前那名镖师。他倒是不慌不忙,张口便坦诚自己是帮卢镖头的忙。九原戒严进不去,就在丰安等一等木棠姑娘的谅解——这卢家父子,如斯难缠,实在是厉害!总该得让殿下好好治一治!这样烦着,连韩告看起来都有些面目可憎,童昌琳就是不明白。这丰安县官看似铁面无私,县城上下管得是密不透风,怕是连只苍蝇都不肯放进来。他一介外人,京城大镖局得镖师,怎得却在此做活?莫不成这丰安县令也曾受他救命之恩?”
“不曾。只是曾在丰安住过些时候,与大家都算相熟。”韩告手下不停,再将最后一担冬衣垒好,拍拍手先知会了主簿,再来问他,“长公主……不和亲了?”
“老天保佑,千万不要。”说起这个亲事府上下哪个不头疼,“丰州这鬼天气就够她卧病在床,谁敢把她送到燕国去?估摸这回南下了,以后也不会再回来。你要是替你家镖头道歉,最好这会儿就去。木棠眼睛不好,瞎转一圈也就该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