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叔叔,你腰上……有血滴子?”
血渍只有一星,落在褐色腰带上本不分明,可今日落雪照得亮堂,小之又靠的这样近。江钊看也不看,直道“罪过”。“前些日子干燥得过分,天天盼着雨水,到今日才有雪来。可是来得太迟了些,今早在下上火流了些鼻血,再过几日,怕就得问木棠姑娘借方子抓药了。”
“那可不行。姐姐是风寒,你是风热,不一样。药方怎么能用同一套、”小之自顾自答了,颇以为自己能耐,“不过这几日我们都在一起。一个风寒、一个风热,人和人的体质、有这么大差别吗?”
“所以孙姑娘不必忧心魏铁,他或是体热之人,下了雪反倒觉着自在呢。”江钊接上话头又绕回来,小之一拍手,这就照单全收。今儿个的雪下了一会又放缓,飘啊飘的聚不成堆,他们唯有在桌上凑活,勉强算拼出来个小圆球。就这时候,江钊好像听着什么,起身去院外叫住一名庶仆,接着问了些什么,回身告罪就是要走。
“前堂……小事,孙姑娘不必记挂。在下去看看能否帮得上忙,去去就来。”
他紧赶几步,又在门前回过身:
“一会儿雪怕要下大了,孙姑娘不妨回屋去等,免得也招了风寒、或是风热。前堂事务繁杂,往来庶仆匆忙,或许会有冲撞。烦劳卢公子看好院门。在下回来之前,莫要松懈。”
他几乎是前脚刚走,文雀还没来得及说他此言古怪,墙那头跟着就有人翻进来。卢正前却不曾察觉,非要人走到跟前才惊呼出声,剑都险些给摔地下。
“赵老大?”文雀奇道,小之立刻就从屋内探出头,见是旧人无误,蹦蹦跳跳又要扑怀。赵老大拿剑一挡,却说已没有事件:
“州民暴动,谋划劫狱,而后还要冲破刺史府。趁来得及,我们现在快走!”
“你怎么知道。”文雀向旁一跨步,将主子挡住,又悄悄示意少镖头,“州民、没有那么大胆子吧。我们在延州时田蓬捉了一整个村的人,也不见有人反抗。他们又为了什么?”
“自然是有奸细煽动!”赵老大压低了声,急无可急,“我总觉有泼皮在刺史府外游来晃去不太寻常,特意混了熟,亲眼见到他们如何受人煽动,今早如何认了计划筹备着要大闹一番!劫狱是为了救那什么凶犯,冲府是为了捉刺史、他们要造反!我没工夫骗你们!少镖头在,我还能谋划着什么报仇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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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雀与卢正前对视一眼。江钊方才的离开和叮嘱可是为了此事?“他说不能走,关门关窗守好……”
“我们不走。”小之却从他二人夹缝里钻出来,“临阵脱逃、没有这样的事!赵老大你来了正好,我们先、找郡君去!”
后院雪小,往来庶仆偶尔还是会滑脚;那前堂往来早已踩出几路泥水,各人慌张自不必说。衙役府兵早被刺史调出另用,若暴民此时攻入,生死当真难论。偌大一个刺史府竟似滚沸的开水般,烧心窝子的吵嚷。出刺史府,朔方几条主街却静得反常。北面州狱雪花都落不到地上,小巷里的阴影却重重叠叠,眼见一触而发即成雪崩之势。再东面,云中都护府快马出入,泥泞溅满辕门,各路消息一时吵了个痛快。监视多日的奸细终于在今早有了动静,顺藤摸瓜还叫暗探抓着其潜伏已久的头目——这当是大好消息,今日收网大可将这些燕贼一网打尽!可说来奇怪,探子尾随那头目一路跟至别院,却见他久不出门,原怀疑自己被发现打草惊了蛇,掀瓦一看,才发现此人不知何时竟死在了屋内,伤口只脖间一处,很是细小,一击毙命、不曾挣扎,显是亲近之人所为。正调兵遣将都护府众吏哪个不是骤然变色。朔方郡内、竟还有第二股势力?如何此前竟从不曾听闻?!
“混账东西!死了个把人而已,不定是私仇、或是起了口角,怎能为此事乱了注意!大战在即,尔等吵吵嚷嚷面有戚戚,我云中府、军威何在?!”
刺史孙固倒是个沉得住气的,将呆若木鸡的僚属痛骂一通,余下各自依计而行。余下几路奸细的行踪尽在掌握,等州狱终于闹将起来,都护府主力精锐立刻调出半数、前往镇压;宁朔城袁九发信,另一营既往宁朔城去、擒拿反贼午献;不过这么片刻,云中都护府便已搬空。连带城中几处转运辎重的大仓也皆被调走了人手。
除了孙固、依旧坐镇云中府、不撤不逃。
是成是败,今日终将论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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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棠没有向后退。
韩告武功高深、行事莫测,不动则已,行必有方。今日宁朔县衙相见绝非意外,她在等他自己开口:
“你自州府而来。
“长公主,身在州府。”
午荏仓皇离开、许久未归,韩告本是来寻人;方才问过门童车夫,寻至此间已在门外听了不少时候。此刻见了木棠,也不过简言确认一番,接着就是要走。木棠随即快步跟上,他余光瞥见,居然又开口来解释:
“卢正前不堪用,我们要快速前往州府。你可同行。我救过午献,他会帮忙。”
“所以、所有人都知道……长公主?你们一直在找我们?”
“从一开始。”
所有人、商队、镖师,从一开始就知道小之的真实身份;然而便是这样,他们那日匆匆离开之时,却没有一人阻拦。卢正前确乎少不更事,卢道却又为何作此安排?
更重要的,是那封圣旨,到底写了什么?
他们绕过后花园,木棠抬臂挡回不少咳嗽;雪花时而迷了眼,远远的却有酒令吆喝起来。二堂里生着火、跑着烟,满座挤挤攘攘,风尘仆仆的生意客和县太爷推杯换盏,五大三粗的镖师与衙中文吏同在一席。桌上溅了酒、杯盘狼藉堆了骨头,下人鱼贯退出,风雪的呼啸挡在雕花的门扇后。郭蒙站起身来,有人为她让了座。
记忆里的郑宣就是这样热情,木棠咳得肚皮疼,也不再谦让,解开袍子坐下来。那头韩告道着叨扰,说立刻便要动身前往刺史府;卢道却将人撵出门去,临了还不忘刀一眼木棠。郭蒙随即追出去,木棠咳嗽声密,却还没容得说话的间隙。赵老二又扯她坐下,死活不信汪则虎那信口开河:
“他非说他韩老弟能掐会算,今儿要把长公主给算过来。我该不相信,这却邪了门了,你给说说,到底怎么个回事?”
如果不是心口堵了那许多事,木棠一定会先反问回去,看这离别前才打了个你死我活的汪镖师和赵老二如何竟好似混成了亲兄弟。有人推门进来,是午荏新补了脂粉、姗姗来迟。她此刻面上已不见泪痕,赵老二一见便红了脸,大呼小叫又要找这未过门的媳妇吃酒。午荏浅笑应过,附耳与父亲说了些什么。那面容干瘪的县太爷终于向木棠往来,却也不过干巴巴只道两字:“多谢。”
韩告与郭爷卢爷还不回来,木棠却已经饿得发慌了。不过往桌上望一眼,她接着却咳得愈发厉害,甚至觉着恶心。雪过天冷,城里城外无声无息不知要冻死多少人,县官启酒行屠,却自然无可顾忌;州府里还停着午花尸体,她主子换了清名,却已议起新婚。
世间诸多事、从来太荒唐。
远处,响起惊呼:
“了不得——太爷!!”
有名庶仆将门撞破,又勾了跌倒在地。风雪拍进堂里,撞得木棠打个摆,又听那人连哭带喊:“州上头闹起来!劫牢、暴动,给刺史府围了去!刺史老爷调兵……找太爷、定襄府支援!”
小主,
他甚至来不及爬起身,抬手将枚铜章、连带刺史鱼符一同送上:
“来不及请军令……是郡丞骑马亲自来报!耽搁不得!太爷可快请着吧!朔方要守不住……要出大乱子!!”
“你是说……朔方要失守?”午献胡须发抖。
“长公主……还在州府!”赵老二酒杯跟着就掉。
“郡丞现在何处?”韩告高声来问。那庶仆哭丧个脸,赶紧着又磕起脑袋,说人撂了话头就走,该是又赶了回去,自己吓了不得,那儿还记得起挽留?
堂内一时静得可怕,风住了,连雪都消了。午献同韩告对视一眼,劲装佩刀的练家子跟着纷纷站起来。卢道仍站在门外,他却已没有选择。
“如此,我又承了韩老弟的情了。”
风萧萧、雪飒飒,镖师拱手、衙属揖礼,好一派同仇敌忾的气概!定襄都护府行将全数调出、补往州府。夏州生死,在此一役!
有个破落透风的声,却在此响起:
“不能……不能去!”
桌案那头,木棠已支起她摇摇欲坠的瘦弱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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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丞……他并非怯阵遁逃。
“他就是埋在刺史府内、最大的奸细。”
就在今日上午,顺化县主簿还不过只是个无名无姓的小吏,刺史府内连庶仆都稀罕搭理;但经方才一番指点剖析,满府僚属现已对其能是五体投地。“若非此贼挑拨,刺史怎会以为午献怀有二心!”朔方县令怒不可遏;“我等不察、竟被其窃印走脱,着实可恨!”录事参军懊悔不迭;“他怕是以为大功告成、便要伺机逃脱!”长史咬牙切齿。一派群情激愤中,江钊骤然惊呼,却道:“大事不好”。
“这便是他们的计划……否则何至于盗走印章及鱼符!他要去宁朔诓兵!此时定襄府出动、必定与刺史派去的云中府相遇。云中府仍以为午献乃反贼;午献却必然认定云中府全军覆没、否则何至于调遣定襄军备。双方皆以对方为贼,岂非大水要冲了龙王庙!”
他这厢话音才落,余音在堂内回响得阴恻;堂下有庶仆来报:暴民冲门,怕已顶不了太多时候。江钊当机立断,领众人退入后院、安顿庶仆档门死守,又自后门连放数人分头从东西城门前往云中府及宁朔通报。各官吏眼瞧着生门,哪有不心动的?江钊侧身一让:“列位有顾家者,速速借此脱困。府中尚有女眷,江某不能同行。前路、各自珍重。”
他接了庶仆递来的斧头,就是要往西跨院去。身后渐渐、竟也跟上数人。县令说哪能惧了这些乱民;长史对自己上官一网打尽的计划深信不疑;司马本自司兵、又有何惧?
江钊也是一般。
毕竟那西跨院内,就是他必胜的绝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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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老大说过,刺史府外有泼皮聚众;昨日堂审后,大街小巷已多为其不平之声;夏州禁酒禁屠、官仓却肥满,值此大雪,民怨自然一点就燃。
可那却到底不过是些平头百姓。积贫积弱、手无寸铁。他们索求不过一个交代、一个信诺。这些东西,宣清长公主便给得起。
夏州不能乱,定襄都护府不能擅动。何况对面并无兵符将令,郡丞不知所踪、如何取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