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得那样快,木棠只瞧着眼前影子忽地一晃,自己随即被拦腰抱起,不知怎么一回头、就正好躲在他胸前。夏夜本非幽静,虫唱鸟鸣倏忽远了,刀柄相撞更微不可闻,她连自己的呼吸都觉着吵闹而拥挤,一下下的、热气打在他胸前褐衣、吹动了尘灰、扰动脱线的细绒,满面扑回先燎得她耳聋目盲、无以应对——她甚至还是跪姿、都忘了落下地来。她接着却想起,今夜、是他要补过的七夕。
于是骨头便酥了、腿脚更软了,便是他将她放下又转过身、她一样晕晕乎乎、几乎就要原地坐倒。隐隐约约、只看见四面寒芒暴涨又寂、火光腾起又落,是有人的提灯脱手跌落,灯烛引燃油纸,照得文雀匆匆离开的身影摇曳不清。
她可该追上去?
“快走。”身畔那人仓促叮嘱,“随文雀回去。此地不安全。”
这里是朝闻院,还能有什么不安全?她与他目光四对,却忽然发现他眼中有一味自己读不懂的情绪。是紧张,却不是因儿女情长的手足无措,只是紧张,是身处危境才会有的那种肌肉紧绷、蓄势待发的敛声屏息:
“或许还有刺客。”
刺客?
只这么两个字音,却敲碎蛋壳似的、忽地击破所有欲说还休的顾忌,让她登时盲人复明:几步开外、二哥半身浴血、脚下血流成河。静谧悠长的夏夜登时炸响,便是戚晋及时遮住了她的眼,却依旧为时太晚。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走!”
木棠被他一推,就这么踉踉跄跄向前扑倒、又仓皇爬起。有些声音在脑海中盘旋叫嚣,她是个累赘,她该离开,可王府的亲事、执仗亲事、亲事府典军魏奏都在哪里?文雀姐姐曾叮嘱过,她曾牢牢记下的那些……
“弃子。”
荆风从尸体旁站起身来,打断戚晋怔然远望的目光:
“还有人。”
仿佛为了印证他所言非虚,紧接着便有十名黑衣人从不同角落杀将出来,几乎转瞬便将他二人分隔合围。戚晋将将接过荆风抛来的利剑,电光火石之间便拆过十数招。这回的刺客与忠文公葬礼上的大为不同,各个皆是顶尖高手,刀法紧密、配合巧妙,在这样合围杀阵中诛杀一人便足称幸运,斩杀两人实属勉强;提剑再战、左逼右让,已是疲于应对;破绽接踵而至:他向后一仰,虽堪堪避过一击,却操之过急脚下一绊却险些失去平衡。只这一刹的破绽,便足够他死无葬身之地。下一刀迎面追来,他化解不及、更退无可退——
胜负片刻便已分明。
饶是缠斗之中,荆风依旧有空分神,见势不妙是一脚将黑衣人手中朴刀踢出。寒刃蹭着缝隙撞进包围圈内,正正好将近在咫尺的凶器铮然击飞。甲胄之声随即喧嚷,戚晋借势就地一滚、扯倒香案抢入其后。
随即万箭齐发。
除被荆风刺穿胳膊钉在地上的一人外,十名刺客全数当场毙命。箭风刺破蜡烛,纸人粘火就烧。戚晋弃了滴血长剑直起身子,目光越过迎风翻卷的火浪,只一眼便望定了目标。背身紧贴着月洞门,她是双股战战、满面煞白、却还要硬梗了脖子向这头寻望。戚晋挥手阻了上前告罪的魏奏,踏过火海,一步一步走到她身旁。那双杏仁美目冻结着、始终黯淡无光。她甚至不敢抬头来看,反倒要跌坐在地。
戚晋以手握拳,悄悄将她扶住。
“有你二哥在,无事。”
她好像没有听懂,眼神照旧是目的,双唇照旧是抖的。她盯住了他衣上血迹,想要试探的手握在当空、进退不得。戚晋退后半步、转个圈让她看了仔细,伸手又接了身畔不知何人递来的披风,还不忘将面上血渍擦去。“殿下无碍。”帮腔助阵的原是荆风,他自己还泡在血雨里,却毫无自知之明上赶着来坏事,“我亦是。这、不是我的血、更非殿下的。”
如不是怕木棠再受惊,戚晋简直要回身一脚把这笨嘴拙舌的家伙踹出二里地。得亏魏奏还算有眼力见,强行把人拉了走。木棠到这时才长喘口气,又狠狠咽口水,咽下口水,碎石子似的声音旋即削薄了递出来:“文、姐姐、我们、我们去找亲事。当班的倒了、方才跟、跟我们出去一天的他们还没走,但是换了甲胄,还得拿箭、拿刀……好快、又好久。”
她连音调虚浮都在嘴里,好像嗓子全然不曾用力:
“是、就这么些人,擒住了,还是……啊!文雀她、她先回了协春苑。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目的,害怕……嗯,哦、段孺人、还有薛娘子,魏典军好像、安排了吧……是安排了的吧,你问问,你快问问。然后,你……我得赶紧、我得回协春苑,我不该跟过来,我得回协春苑。”
戚晋揽过她那过分用力、梆硬一块的腰身、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不用怕,先呼吸、吐纳。且放心,他们的目标是我,小之不会有事。我先送你回去。只这几人,俱已伏诛,无甚可虑。至于幕后元凶,少顷审审,自然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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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是提前先铺垫上,免得一会儿自己离开时又惹她担心。大话说得简单,他却早做好了一无所获的准备:依这伙刺客组织之严密、武功之高强来看,绝对是群死士,只怕没那么容易开口,或许今夜还会再有变数。可哪想到他不过才从协春苑回到郁芳轩,荆风便回禀近前、道那活口已然招了个一干二净:
“江湖亡命徒,受重金所托。雇主身份不明,更未透露目的,但据此人交代、曾无意中见过对方腰间鱼符,字样并未看清。另,王府亲事布防图亦是雇主亲自交与。魏典军从旁确认,与实际情况半分不差。此事,可要传令彻查?”
“不必。问题并非出在亲事府。主事为朝中人,寻常总要来王府走动,但凡别有用心,记个布防不在话下。”戚晋叩叩桌面,向外唤来仇啸,“知会冯应闲一声,让他着手受伤兵士批假抚慰之事。失职之罪,让魏奏自省。”
如此,亲事府打点安排罢,他又转回头来追问荆风:“还有件古怪。最开始抢先出手那人所图为何,你可明白?”
彼时他方才回府,寻常装扮未配刀剑,又有木棠在侧需要看顾,这本是下手的最佳时机。就算最初那人贪功冒进,其他人也该当机立断,一拥而上、群起而攻之。但他们偏偏按兵不动,坐等同伴送死、坐等木棠前去通风报信、坐等荆风递了自己佩剑给戚晋、坐等他二人起疑准备,这才拖拖拉拉显出真身。
“或是江湖浪人,不知进退?”荆风说罢,自己都不肯信,“他们分头行动:有人自角门潜入,有人翻墙而入,有人走屋顶、有人顺墙根,一路击伤数名亲事,魏奏却不闻任何异动。可见行动统一、进退有矩。”
“先不提这个。依你之见,他们想让我们以为罪魁祸首是谁?”
“陛下。或是世家。”
荆风毫不犹豫。戚晋却一口否决:
“师出无名,要动手早该动手,何必等到今日。那位雇主,行事如此隐秘,却偏偏被人看见了鱼符?疏忽、还是有意?如此重罪,非死士不敢为,此人却知无不言,其间必定有诈。”
荆风想起那人满头大汗、咬牙硬挺的样子,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当时隐隐的古怪感从何而来。废了手臂、脏腑重伤,仍要坚持有问必答,确乎像是受人指使、有意引导。戚晋深以为然:“假借皇帝之名行刺,离间计、要乱大梁朝纲——燕、还是楚?故技重施、犹未可知……我曾巡检远遂关,并非梁燕边关,总不至与哪家燕人私下结了宿怨,以致今日小不忍乱大谋。如非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