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亮,露华殿便已经忙碌起来。西次间洗漱装扮,东稍间临两笔佛贴,后院小厨房已做好茶点,呷口茶压压胃再出门,正好能赶卯时三刻去庆祥宫问早安。太后浅眠多梦惯于早起,阖宫后妃嫔御跟着偷闲不得。馨妃承恩最多,歇得晚起得早,回宫来抓紧时间在东次间打个盹儿,等用过了早膳还得做些汤饮去昌德宫或长丰台面圣。
“宜昭容总说她父亲镇守边关、诸多辛苦,可那远遂关分明太平着呢,倒是本宫这宠妃做的,每日着急忙慌、倒像是在打仗。”
送走了请早安的良宝林,馨妃抽出发间冰凉沉重的珠钗搁在桌上,随手挽住那如瀑乌发,笑说着闲话懒懒起身:
“早间东征西讨罢了,午后说不准又得去淑妃跟前演一出舌战群儒,等晚上了……”
她与陪嫁姑姑对视一眼,憋笑咬住话头。
“而且如今露华殿里多了个人,还得多听一份殷勤。兴明宫多了批年轻貌美的,往后,怕要愈发热闹了。”
“是,咱们露华殿,是多了个人呢。”
雪苕将她的牢骚重复一遍,却微翘了嘴角,说得意味深长。馨妃跟着便也笑:“只要她听话……请早安便是这么个用处,逃也逃不得、躲也躲不掉,只得规规矩矩听上位者敲打。庆祥宫里要念着忠心,这露华殿莫不如是。只希望这良宝林是个机灵的,能将本宫一字一句,都铭记在心……你怎么只绾支翡翠簪子,本宫虽然说累,但也不至不饰珠玉、素面朝天罢,还将那金丝双钗左右添上。”
“礼部尚书新丧,”陪嫁姑姑叹声气,压低音拖长了声,“国舅爷举荐心腹得了补位,太后娘娘高兴,所以庆祥宫里得戴着这金丝双钗、还有橘红缠花,显喜气。但昌德宫那头,陛下还悲恸着……”
“要想俏一身孝。本宫明白。”馨妃这么说,还是耐不住要自那剔彩妆奁中再拈出来支天青色绢纱蝴蝶坠珠钗,“可女为悦己者容,再怎么素净,也得存着些小心思。骆姑姑!” 纤纤玉指自鬓边滑至衣领,她在镜中望见那才进得门来的掌事姑姑,“去找件玉色轻罗衫。本宫身上这蜀锦厚重、颜色沉闷,皇上看了,该愈发愁眉不展了。”
于是三拖两拖,快当正午这清水芙蓉才终于飘出露华殿的门去。向东几步路过御膳房,空气里已有些炊烟燎火的香气;御花园的桃花开了,远远就能瞧见,可惜她得一路往南、穿长街而过走到空荡无趣的前朝去。早春的太阳明晃晃搁在天边,她踏过一模一样寸草不生的砖石,走过漫长坡道,就在长丰台下沐着阳光等待。
有她这一株别样娇花,不植草木的前朝岂还能算无情?
可长丰台上,有那么多无情的声音正愈响欲烈。或许是猜忌、或许是委屈、或许是愤懑、或许是怨恨:因为无可奈何,所以言不由衷;因为心怀隐恻,反倒离心背德。馨妃站在楼下,一字一句听得再清楚不过;她却安之若素,只在脚步声渐次响近时冲那玄衣朱绶的身影侧身一让:
“荣王殿下。”
她已将声音刻意收得低沉而平淡,但落在耳朵里还是莫名像那莺啼鸟鸣,饶是戚晋面色凝重,急匆匆走过几步照样要驻足回头:
“皇帝正用得着你。”
他用重瞳的眸子冷冷上下一扫,那语气无端诡异,像是讥讽,又像是自嘲。馨妃却只笑笑唱个诺,权当自己这就算得了应允,提了裙摆便拾阶而上。皇帝正凭栏而望,看的大抵是荣王远去的方向。眼前溶溶春光,身披阴影难扫,他站在那儿,沉默、瘦削,哪里有一国之主的风范,分明不过是个年仅十七的青涩少年。所以馨妃别出心裁,偏要用些稚拙意趣来打破此间沉沉阴郁: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金丝笼子甫一打开,冠黄羽白的鸟儿立时振翅略出,就蹭着皇帝衣襟在楼宇外盘旋一圈,再落在房上横梁,“布谷布谷”叫得甚欢。
“这畜生不懂事,怎么将陛下御宝都掀翻在地了,雪苕,还不快帮忙捡捡。”
那满室杂乱纸屑分明是他兄弟二人方才争执所遗,馨妃装作不知直骂鸟儿糊涂,轻轻松松就劝得皇帝舒缓眉目、回转心意:“正月里南疆进贡的鹦鹉,怎么不会人语,倒学着杜鹃叫。”戚亘无奈摇摇头,走几步也蹲下身,和馨妃一起亲自去整理遍地狼藉,“馨妃怎么不曾好好进言,仔细教导?”
“鸟儿蠢笨,听不懂人言,只顾学着熙昭仪宫中的杜鹃叫。虽然羽色艳丽像是穿金带银似的,但一开口,滥竽充数可是好笑极了。所以妾专门提了它来博陛下一笑……陛下笑了,那这畜生也算物尽其用了。”
“你这鹦鹉价值千金,与熙昭仪的杜鹃作比吃味什么。”皇帝忍回唇边笑意,却顺水推舟由着她先撞着、而后牵住自己左手,“便是一样唱曲,惠仪宫、亦不可与露华殿相较。”情话说到这地步,馨妃已含情脉脉放了手中碎纸,柔弱无骨就要依近前去。绢纱蝴蝶已飞停在他耳侧,皇帝却居然迅雷般闪身一避。馨妃险些闪了腰,他趁机抓走她手下最大的那片碎页,赶几步直了身将其揉乱拍在案上,一扶发冠,顾左右而言他:
小主,
“爱妃,今日怎穿得如此素雅,不像你平日的性子。”
终于等到此问,馨妃就着腰痛哼几声,故作悲戚才要将雪苕备好的话术拿出来说,可但听得“布谷布谷”,那不识时务蠢鸟儿非要在这时候飞出了楼去,还片刻便没了影踪。“瞧这长丰台,孤孤零零连只鹦鹉都不肯呆下去。”馨妃扶腰站起,咬着唇是十二分的委屈,“陛下勤勉朝政,可若为此累坏了千金之躯,便是孙尚书的不是……”
“朕少倾去陪你就是。”
皇帝说得坚决,隐约还有些藏不住的不耐烦。馨妃愣怔片刻,接着却莞尔直道谢恩。朝政变故、兄弟相争,皇帝有的要烦要恼,那便让他自己烦恼去。左右人已经被劝到了露华殿来,算不负太后娘娘交代了。她拎了鸟笼自觉告退,脚步比来时还要轻盈好些。所以她哪里知道、又何曾在意,就在她背过身那片刻,皇帝已瞬间冷峻了神色。
他缓缓去桌案后,将皱折的纸片展开压平。
这原是他为殿试拟定的试题。
荣王方才是怎么说的来着?择新年祝祷以为试题,是在拿国之重典做儿戏——毕竟那祷文是老太师初拟,中书门下是吕尝审定。择他们的文段,何尝不是向世家卖乖、对老太师曲意逢迎?
皇帝轻嘁一声。
道貌岸然。
他那好兄长啊,哪里是当真忧国忧民。分明是怕他能凭此举得世家拥戴,怕他坐稳根基、将除自己而后快。他是那般恐惧,看见这试题的瞬间便要翻脸视君臣名分于不顾、当面怒斥皇帝于不堪。丝毫不顾那新春祷文引经据典、文采卓然,缅往昔之颠沛、期来日之光鲜,能定天下纷乱之心,能基昭景鼎盛之业,该是他幼弟登基以来第一届科举最佳引注。
皇帝却坐下,将那页纸片撕得愈发细碎,再飞扬洒下。
这本不是他拟定的殿试题目。
一个圈套而已,轻易就诱得荣王上钩。经此一闹,世家当明晰自己嘉许仰赖之意,反斥荣王小题大做,罔顾朝政纲纪。何况……春闱重事,荣王又是从何处得知殿试拟题呢?
皇帝自不会说是自己主动向兄长请教。因而朝臣只能将目光聚集于杨珣、聚集于他举荐上位的新任礼部尚书上。一石二鸟,借刀杀人。宜昭容这法子确乎不赖,只是晚上到底得先往露华殿走一趟。他理整衣衫,慢品了口绿蚁酒,心下本当觉着畅快。
可他依旧愁眉不展。
日当正午,万里无云,明晃晃的阳光晒得他有些喘不过来气。路过御花园时布谷又在叫,或是露华殿那只鹦鹉?他驻足回头,看见白羽振翅,旋即息停在一人发间。肉白的趾爪抓住桃红的飘带,她旋起练色的裙子,徐徐转过身来。
鹦鹉飞去了,她依势趔趄几步,随即被带倒。
他微眯起眼睛。
未着公服,腰栓玉佩,是陪嫁女官。他未曾开口,是对方先战战兢兢、结结巴巴口称死罪。死罪?是不曾注意圣驾,还是惊飞了馨妃鹦鹉?他失声而笑,那小宫女却狠狠打个抖,就差要把脑袋插进土里。
“朕是什么洪水猛兽,值得你这般畏惧?抑或是,你心怀不轨被朕撞见,才会如此魂不附体?是哪宫的宫女,在此做什么?”
“奴婢、奴……”
不过片刻功夫,她已哽咽到话都说不清,还得狠狠一吸鼻子,才能颠三倒四将原委简略道来——“露华殿”、“太医院”,她实则只说清楚了这两个词。“馨妃有恙?不应当。你是陪嫁女官,却非郑雪苕。”
“奴婢、是、是……良宝林……”她的声音越说越小,活像只小老鼠在地底啃咬,“奴婢是替别人……不干宝林的事!”
“是么。陪嫁女官,不贴身服侍主子,瞎跑什么。”
此言并非是诘问责难。良宝林、陪嫁女官,这些已足够戚亘放下戒心——毕竟当初便是为了分夺太后势力,自己专门请中书令拟章大选,又费尽心力使馨妃提出要在掌事女官外分设陪嫁女官。所以眼前之人,便是可信之人;她的主家,便是可用之人。
“朕、今晚会去露华殿用膳。”他长吐口气,着意一顿,“还愣着做什么,不快些回宫报喜去?”
陪嫁女官好像是想起来,不过腿酸脚软只一步又跪在他身前,就势又给他叩头连连。戚亘本想说些什么,可这么看着,看着,好像内心深处有些什么别样的情绪在愈演愈烈。
“你只是、害怕朕?
“为什么?”
陪嫁女官很明显怔了一下,又狠狠吞下口水:
“您、您是……是皇帝、陛下……”
是了。就是这么一瞬间,阳光徐徐而落,将心头淤泥一燃而尽,站在瑟瑟发抖的小丫鬟面前,他忽然陷入一种久违的狂喜。对她而言,他当是生杀予夺的皇帝。他本是至高无上的天子、是圣人,是万民君父!不是太后可以任意揉捏的软柿子,不是馨妃可以巧言玩弄的痴情种,不是荣王可以耳提面命的幼弟,更不是、更不是世家可以支配摆布的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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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所有这一切瞬间的汹涌澎拜,仅仅来自于面前这陪嫁女官毫无保留的恐惧,与不假思索的臣服。
或许,他的确该当去一趟露华殿。
露华殿李姑姑是个傻的,不仅能被叩门声惊到摔下床来,还主动要向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解释前因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