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六点,医院的科室依旧灯火通明。亚迪菈伏在导师的办公桌前,飞速整理病历,争取在查房前完成任务。她的动作僵硬如机械,高效而无生趣。
直到手机振动,牵荡了白大褂,她才终止了机器人般的工作,听手机报时:
“六点啦,六点啦!起床起床,打破黑夜,点亮曙光!”
热情昂扬的铃声,在亚迪菈听来,比高中物理老师解题时挂在嘴边的“显然可知”更荒唐。她也是土生土长的麦格达人,捱过炼狱般的高中三年后,她终于在医学院体悟到常人的作息时间是多么幸福。可培训期开始后,她又回到了沉闷的高中,那个白日不敢合眼,夜里不敢入梦的高中…
一时松懈,亚迪菈竟然握着手机睡觉了,再醒来,是护士长摇着她的肩膀,指着时间走到六点五十的挂表催道:
“起来!起来,娃娃,甭看手机了,护士站缺人,起快点儿去搬个东西!”
亚迪菈记得护士长算是好说话的,便趴着头不抬,叫苦不迭:
“阿姨,让我再睡一会儿吧,我白班夜班连两天,现在还没打盹呀!”
哪知护士长吐出的苦水比她还多:
“两天?两天算什么!娃娃啊,我已经在医院住了七天了!这年头缺药缺针缺纱布,压力都积在咱们头上,谁不累啊!
别睡了别睡了,起来帮忙!年轻人的干劲儿都去哪了?小心你们主任看见了扣绩效啊!”
亚迪菈还能怎么做?给护士长当苦力去吧!
相较半年前,护士站的护士少了许多。照常理来说,护士的工作虽然辛苦,每月都有人累到崩溃大哭、辞职不干,但空缺总是没有的,急着找工作的毕业生抢破头皮也要来护士站当现代奴隶,只为了赚钱糊口。
可现今的傻瓜少了,甘当奴隶的毕业生亦少了。打针换药端吊瓶这种事,自然交给还在培训期的学生们干,反正学生们要为医师资格证折腰,适当地苦一苦也无妨。
亚迪菈在护士站的储物间翻箱倒柜,推车叠纸,累得恶心。她现在看一张病历纸都是沉重的,听一声挂表的齿轮响都是刺耳的。此时,她忽然认同了导师之前的说法,什么医学宣言的信仰、医生职业的神圣都是胡扯。
当一个刚走出学校的学生陷入一周两天夜班、四天白班的生活后,当一个培训期的无证医生夜班从早上值到第二天下午、白班从早上七点熬到晚上九点后,当她当牛做马一个月只能领到两千迪欧和一张饭卡后,你还要求她恪守病人至上的准则,二十四小时撑起笑脸以体谅病人的情绪、呵护病人的健康、满足病人的心理需求,忍受病人因伤痛而生的烦躁?
帝皇佐证,没当场拿起手术刀把这些聒噪的贱种铡成面条,都算是她天性善良。
等亚迪菈回到科室,已经是七点四十分,她不想追着导师查房了,只想趴下去美美睡一觉。
累到极致时,视线虽朦朦胧胧的,身子虽轻轻飘飘的,她却睡不着了。她伏在胳膊上,露出一双眼,痴痴地望向那盆摆在窗户与栏杆之间的玫瑰花。
她记得谁说过,沙漠里也有玫瑰花。是的,那是她小时候,她和爸爸妈妈去沙漠的边缘旅行时听到的。那年,她不愁学业,不写作业,不知道何为培训期。
她看到一丛开在沙堆里的龙舌兰,想去摘而被黄沙呛了口鼻。而那肤色焦黑的导游递来矿泉水,说龙舌兰算不得什么,在沙漠深处,还有比龙舌兰更美的玫瑰花。
沙漠的主旋律是倔强,唯有战胜了倔强,扎根黄沙,克服了白日的酷热、夜晚的寒冻而孤傲绽放的玫瑰才是最艳丽的瑰宝。沙漠里的玫瑰,有着温室里的花朵难以企及的孤傲芬芳,而想找到这样一朵绝美的玫瑰?
就要看帝皇的命运之线是否连在你与它之间。
八点五十,查房的时间早过了,科室内还是只有亚迪菈一个人。她拿冷水浇醒了眼睛,来到窗口鸟瞰街道,见人流量比昨天稀少。如果不知道居民们在躲避清早的寒流,她真以为麦格达市一座空城。
咚咚咚,手机又开始振动。是其他科室的同学发来消息,说医院又出了什么大事。
大事?还能有什么大事?这医院,两周一小事,三周一大事,月末了再闹个丑事,亚迪菈早习以为常。
看同学发来的视频,是一个儿科的护士连熬三天夜,猝死在休息间,还是护士长今早喊人干活才发现她断了气。死者的家属正在大厅闹着,他们还不要钱,只要医院解释清楚他们的孩子是怎么死的,摆明了是认死理的硬点子,拿钱敲不动的那种。
轮到领导出面的关键时刻,行政那边的人才吞吞吐吐地披露,昨天下午院长带着高级行政人员去酒店聚餐,和制药公司谈生意去了,电话到现在都打不通,帝皇才晓得是在谈些什么。
亚迪菈脱了白大褂、泡了瓶热茶,下楼看戏。这回,死者的家属只有六七人,医院大厅没有被围到水泄不通,可气氛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重。而首席护士长风风火火地赶进来,先是训斥那位让新人护士加班至猝死的护士长,再和家属讲了好些道歉的话,说麦格达人的生活压力越来越大,加班熬夜是常有的事,院方也是情非得已。对一条生命的逝去,他们深表惋惜,一定会赔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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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属闻到了残留在她身上的烟酒味,一把推开了她,痛切地喝问:
“我的女儿在熬夜加班,你们在干什么?在哪里办酒席吗?!”
见家属动粗,首席护士长的措辞即刻沉重了。她两手飞舞,像那默剧表演者般理直气壮地比划,相当的痛彻心扉:
“是是是,你女儿累,我们就不累吗?现在医院里没药了,麻醉剂撑不起两场手术,消炎药抗生素要啥缺啥,我们得拉着脸请人家吃饭,一天喝酒喝吐三回,我们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减轻医院的压力,满足患者的要求!
谁不累?你说,现在谁不累?光你女儿累,护士不累,医生不累,我们这些拉关系买药买设备的不累?是,我懂,我理解,出了这种事,谁都会伤心难过,可你也体谅体谅我们吧?我们过得不比你们轻松呀!”
首席护士长说完,原本护着她的医生、护士和学生们默默地散开,原本克制的家属们愤怒地抓住她,每人抽了她两个耳光,用担架扛着死者,在围观者同情的漠视中走出了医院,走向冰冷的阳光,绝不回头。
亚迪菈拍摄下事情的经过,却没拍到死者的面容。她猜,死者是个把蠢写在脸上的傻姑娘——
谁不晓得护士的工作不是人干的,累疯了跑就行,何必遵守那张排班表,生生熬死在护士站?纵是死在岗位上,勉强判个工伤,也拿不到多少赔偿,不如学那些集群惹事的农民,咬准院方息事宁人的原则,在健康指标刚下降的时候就装作累垮了身体,狠狠讹一笔赔偿金,搏一个人财两全的好收场。
亚迪菈习惯性地将冗长的视频发在常用的聊天频道里,本想多打些字,到底只发送了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