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告别

明日无瑕 提笔随缘 5002 字 18天前

祖先生似乎把人当成可消耗素材,杀着取乐了!

我问老孙,到底是谁在支持祖先生杀人,老孙只喝水摇头,说不清到底是怎回事。听老孙的意思,祖先生的调令绕过了议会和干部军官,直通士兵和百姓,成群开杀,不知何日是个头!

祖先生就这样杀了三五年,乡里的雨都泛着血色。祖先生的理论是没错的,一阵大杀后,幸存的厂长都开够了工资,因为钱不给够,杀人的便来了。

而缺失的干部,亦是年年有补,改称“入编”。即便祖先生杀得最兴起的一年,老孙还是回县里考编,可惜这考编的规矩,越发的严格了。

去年,老孙考编时,一个年轻人听说了他的故事,便当众嘲笑道:

“这编,岂是你配考的?”

然后,这年轻人就被取消参考资格,终生不得录用。

而老孙今年亦撞了霉运,他因替那名保举他去永安考试的县太爷说情,被登记为“成分复杂人群”,难考入编制了。

老孙回来的时候,正值秋末,两间鸡舍的母鸡正肥,适合煲汤。我采了些草药,难得与老孙坐在泥房外共进一餐。

提起当今干部们的卑微,老孙笑得开怀,连两颗松动的门牙都笑掉了:

“当干部图什么?没钱没名,图的就是那点儿喝马尿都有人赞你雄姿英发的权啊!

祖先生把干部当什么?当耗材了!我偏不懂,祖先生这般刻薄,考干部的怎么一年胜似一年的多了?甘大夫,你说,入编入编,到底是入了谁的编?”

我不知道。我舀一碗鸡汤给老孙喝,鸡舍里的公鸡不知是否嗅到了老婆的味道,竟悲鸣高亢,悠扬得像是钟声一样。我想起故国的灰都,想起灰都的钟楼,问:

“老孙,袅亭是什么样的?”

老孙一口汤一口酒,喝得晕乎乎,想不起袅亭是何风景了。他被鸡吵得耳痛,求我吹口风琴,用雅乐清明耳朵。我便掏出生锈的口琴,生涩地吹起忘了名的歌曲。

老孙鼓掌打拍,问:

“甘大夫,这曲有名么?”

有吧?也许有吧?可我已是忘了!

我吹得太钝,钝得老孙以衫拂泪。老孙告诉我,他记起袅亭是什么样了,便拿来纸笔,用他几十年读的典籍,为灰都的曲填了梁人的词了:

“小桥头,晚市后,江畔灯如昼。清风扬帆远渡口,星光洒竹篓。山中游,林间走,山林登月楼。蟹子酥黄老酒稠,良辰醉芳州。

高竿入,纯鲈出,钓影绵似露。独身辞乡别故土,凉碟碎空壶。孤寒布,单夜服,孤单宴歌舞。人生总难觅归处,多梦泪漂浮。”

我停了口琴,说袅亭一定很美。老孙醉醺醺地卧倒了,梦里说着袅亭的确很美。我拿起老孙的笔,望着山坡上的余晖,用我稀薄的墨水,题了散句:

“秋风不解西窗语,又栽东坡满山菊。”

(八)

随着祖先生辞去议长的职位并退居幕后,朝晟的动乱平息了。

祖先生虽不管事了,可他的真言,仍流传在名为网的天曜里:

“课他们的税有何用?他们总会想法子保全财产,务必从根源入手,一经查实,就地诛杀。”

祖先生归隐前,做了几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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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我的猜想倒印证了——

从始至终,祖先生就用“网”看着所有人。

祖先生走后,新任议长施行较为宽仁的政策,特赦了“成分复杂人群”,消除他们的不良档案。

这也意味着,老孙又能考编了。

而今的老孙,是村里年事最高的长者,是村里第一个百岁老人,是村里的活牌坊、活字碑,他已不考编多年,专心耕地养鸡,开了十几间鸡舍,教了百十个孩子读书。

此时,还他考编的资格,有什么意义了?

在老孙备战考编时,我让了诊所,去山坡晒太阳,晒得美滋滋,像是躺进金菊的海洋,梦回年轻。一天,一个白胡子老头走上山坡,躺在我身旁,我以为是采风的画家,便没搭理,可他主动开口,用“网”里独有的声音问我:

“老牛他找你聊过,对么?”

我望向他,揉揉眼,确认自己没认错。错不了,躺在我旁边的,正是归隐的祖先生,我治过肋骨的梁国文书啊!

我答:

“对的,对的…”

他问:

“这些年,朝晟好了么?”

“大约…不,必定是好了。”

“比之灰都呢?”

“好了,亦好了…不,我不清楚了。”

他笑了:

“是啊,灰都的变化,你不清楚啊。”

看他躺得自在,和气地不似杀人魔,我便壮着胆量,问道:

“祖先生,你悔恨过么?”

他扭头看我,笑哈哈地说:

小主,

“悔恨?我有什么好悔恨的?我不悔你们恨别人投的胎比自己好,但恨你们悔自己投的胎没别人强啊!”

我感悟了,又惶恐了:

“祖先生,朝晟往后的路,要怎么走呢?”

“走?抬轿的人互相拆台,你说,事儿怎么办?”

我当然知道。怎么办?只有杀!可杀到头来,又该怎么办呢?

祖先生站起身,慢悠悠下山走了,唱到:

“尽是王八见乌龟,绿毛配了窝囊废!”

第二年,老孙真的再去考编了。通知传达时,他煲了锅汤,我温了壶酒。我们两个老光棍坐在电灯泡下,静默默地等考试结果由“网”送达。

正揭锅时,老孙抓着汤勺的手忽地松了。他瞪着双铜铃似的眼,迈过电热炉往前抓,抓到我的衣领,仿佛看到了列祖列宗,咬碎了嘴里的鸡头,放声大笑了:

“我、我是官了!我是干部了!我入编了!我入编了!”

笑完,老孙往后一挺,打翻了鸡汤,一睡不醒,安然辞世了。

三天后,当老孙的骨灰盒在手,我仍不懂得,老孙怎就这么死了?

直到我坐火车去袅亭,乘轮船游江,把老孙的骨灰撒进碧蓝的水里,看骨灰结块儿,而后沉江消融,我才恍悟——

老孙能活到现在,全凭念想寄托,吊着那一口气。如今入编圆梦,这口气没了,他自然也就死了。

既老孙死了,我亦是时候回乡了。落叶万里飘,终须根下葬。

谨以此文,纪念我在梁国与朝晟的七十年时光,引用灰都诗人的诗句——

我独困伤悲,把欢笑留给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