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人们都传,奡将军主外战,祖先生主内政。祖先生管得很宽,连畜牧豢养都制订新规,严禁人畜同住一屋,也不许乡民用粪喂猪,粪尿要留着窝肥制硝,统规朝晟军调度。
纵观梁国全境,落入朝晟之手者十之八九,惟永安独悬北地,受朝晟军包围,准出不准入。祖先生与历代作反者不是一条心,他似是想将那高高在上的焱王亦败了来,开创新天地。
我不晓得祖先生何来如此勇气,想来是靠天曜传信,荟聚各路人才,众人拾柴火焰高罢。
有鉴于此,我也向朝晟军献了一份绵薄之力,把携来的医书译为梁文,内容尽量通俗易懂。朝晟军感谢我的帮扶,推倒我的茅草屋,把新砖窑产的第一批红砖拉来,为我垒了新房,挂了“药房”的牌匾,替我招揽生意。
受朝晟军提倡,乡亲们有病便治,我的药房生意兴隆。村里的砖窑亦正式开张,红砖自产自销,便宜耐用。三年过来,村里的泥房草棚统统推倒,换成一栋栋小砖房。
乡亲们再不往猪圈里屙屎,猪也再不吃人粪,改食泔水。猪杀的时候,膘能有三指厚了,比往年肥一圈。
乡亲们说,赖朝晟军发的粮种好,赖祖先生育的番薯大,而我知道,那些作物是格威兰的特产,被金灵们运到梁国,经木灵们育种改良,易于耕种且产量高。
由此,乡亲们的衣食皆大大地改善了,独老孙还守着一块儿烂菜地,靠野菜野味应付过活,怎也不肯务农烧砖。劝得久了,士卒们也嫌了,背地里怨老孙冥顽不化,是个彻底的守旧书痴。
老孙的顽固,使我忧心忡忡。想到朝晟军的金灵军官里,有不少是我渡海时的故人,我便觅到一位好说话的,为老孙修间鸡舍,以图激发老孙的专长。
鸡舍建好,老孙三叩老天,感恩天武大老爷赋他气运,祈愿祖先生万世常春,请我烤田鼠聊表谢意。
我原以为有了鸡养,老孙的夙愿能消减稍些。哪料到,老孙照旧苦读。他用不起油灯,黑灯瞎火时,便抓萤火虫,夜读祖先生撰写的《朝晟人事任免新规》,研习朝晟军的干部考试有多少要领。
两年熬来,老孙的眼眶更乌黑了,可每年一度的干部考试,老孙无不流利地铩羽而归。士卒们都说,朝晟军的干部,学的是取材施政,讲的是畜牧谷粮,老孙呢,终日读死书,分不清大麦水稻,认不全野菜菌菇,猪不懂煽、羊不知放,能称道的独养鸡这门手艺。
可方今禁赌,鸡养的再雄赳赳,吃进肚里,撇出来不是一个样?
我晓得,老孙是劝不来的,便由着他自学考试,不多干预。因天曜入体,书信的交流极快地方便了,我得以印证,奡将军即是当日携我至梁国的海军将领“欧达莱娅”。
据悉,她在老孙的故乡袅亭登陆,收服郡守旧部,两年便占领东南全境,遭逢西南的祖先生,却投诚合作,屈居人下,甘为朝晟军的二当家。
我与老孙说起这事,老孙竟摇竹签、卜龟甲、观星象,算得奡将军为九九至尊之命,生来该主国事,遗恨她生而为女,阴阳倒转,失了君王气运。而祖先生,命合九五之数,先天王者,与奡将军一遇,反夺奡将军气运,铸就王者之誉。
换言之,老孙是算到,祖先生要诛除旧王,入主永安。而奡将军与祖先生,正如鸡啄蜈蚣,一物降一物了!
我不通梁人的命数,但我理解,老孙是在扮占卜家了。老孙问我灰都的人可会算命,我思来想去,貌似是有贵族迷信这套,便对老孙说,若他去灰都,境遇或许比留在梁国好。
老孙罕有地谦逊了,说人不同命不同,格威兰人的命数,岂能给梁人算了?我哈哈大笑,买他一打鸡蛋,回屋试烤蛋糕,改日请老孙做客。
不待我做出蛋糕,一则短讯经天曜传遍大梁国土——
永安的焱王,死了!
朝晟的军士们举族欢庆,莫分金灵梁人,皆举朝晟大旗,高呼祖先生伟大,奡将军神勇。当日,纸刊的大报贴遍村里砖房,详述焱王之死,供乡亲们阅览。我刚揭掉一张,未读完开头,老孙抓着张同样的字报,跌撞进我家,开口便问:
“甘大夫,焱王死了,你听说了么?”
我自是听说了。老孙气喘喘地坐好,指着字报念道:
“弑焱王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儿娃郎,你知道么?”
我不知道。老孙摊开字报,混沌的眼仁发着不置信的光:
“不行的,不行的,按规矩,谁杀了焱王,谁就是焱王…
祖先生不自己杀,真叫外人杀,他、他如何取信于民了?他不当焱王,却把焱王赠给别人当么?这合乎天武之道,合乎无上至理么?”
我噤了半钟,答道:
“兴许是祖先生不准当焱王了。”
老孙大张呆口,痴痴地望着桌上的字报。我疑心他的舌头是打了结,便去察看,他却把字报卷在怀里,失了三魂七魄地怪笑,一步一步挪出我家,在门口猛回头,丢了什么似地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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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焱王,死啦!”
后来,我听军里的士官谈起,祖先生宣布废除焱王古制时,永安城乃至梁国各郡,都有书生投河上吊,怎的也要祖先生推出位新焱王,为各地的军士增了许多麻烦。
军士们说,其实朝晟议会有过争论,有半数人支持奡将军反对祖先生,力求存留焱王之位,促成君王与议会的双向监管。
可祖先生用一句话封死了他们的嘴——
没有焱王这口马桶,你们就拉不出大粪了?
我不知这句话是挑衅或是侮辱,但用来描摹老孙的背影,甚为恰当。
(六)
焱王覆灭后,梁国不再,祖先生以朝晟为国号,结合瑟兰与格威兰的体制,废除爵位户籍,严禁奴仆之风,鼓励各地修路屯粮,借飞速传达讯息的天曜做到了大公都不敢妄想的事——
无徭役,皆雇佣!
我能理解祖先生的底气何在。有天曜传讯,贪赃枉法者无所遁形,政令执行的效率达到一个空前的高度。
可祖先生后续的一系列新政,我却摸不清是何用意了。
祖先生列出大量禁忌,纳妾、多妻、青楼、狎妓、兔爷等不必说,跪拜、敬称乃至劝酒都归为糟粕。凡是有以职位自称、打官腔摆排场的,听闻者皆可举报。
我是认为祖先生矫枉过正了。不少礼节文化是刻在梁人骨子里的习惯,就似木灵与金灵的主仆尊卑,非一朝一夕而成,既不是一蹴而就,又如何一朝倾覆呢?
老孙更是牢骚满腹。他说这些都是祖制,祖制必是对的,对的必是好的。既是好的,哪轮得着祖先生变革呢?
我起了兴致,求老孙谈谈这些祖制好在哪里,老孙却念起经书,说什么宗法尚严、悖祖之人死不足惜,叫我一头雾水。
等通报一来,承诺宣讲新政者优先录用为干部,老孙又不谈祖制了,成日去学堂复述祖先生的新规矩,为乡里乡亲讲解新政好在哪里。
我因置办物什,去县城走一趟,但见书生干部对祖先生略有微词,而农夫劳工则无所谓。听过老孙授课的乡亲们议论新政,说祖先生管的不是他们,而是昔日的老爷,业因此,他们绝不反对,反正老爷吃苦,他们便享福。
乡亲们好比是矿井里的耗子,时政嗅觉比高级干部都灵。果然,不出一年,第二波新规又布告全国了:
对新政阳奉阴违者,严惩不贷,检举者,有奖!
首先落网的,是昔日保举过老孙考书院的县太爷。朝晟攻来时,他率部投降,主动开门献地,可过去一年,他时常议论新政,说祖先生是学的蛮夷之法,祸害了梁国的百姓,被捅到上面,由军队抓捕了。
给押到菜市口巡街时,他痛哭流涕,悔不该诋毁新政,被老百姓丢的烂菜叶和臭鸡蛋喂成肥猪,因获书生与干部求情,艰难保住一条命。
联名上书保县太爷的人里,当然没缺了老孙。幸而老孙不曾考中书院,否则,依他的体魄,哪遭得住这般折腾!
经此一事,老孙对祖先生的怨气更盛。他批祖先生是不坐焱王位,却行焱王事,搞一言堂,弄得朝晟空穴来风,干部人人自危了,长此以往,还有谁愿意考取干部,替朝晟效力呢?
老孙的言辞太放肆,我忙灌他稠酒,给他喝昏了去,免得生祸。不知怎的,我隐约有种惶恐,或许我们用来传信的天曜,是祖先生的耳目,能帮祖先生监察我们的言行,以辨是非!
我如何想不到,查完干部里的逆党后,祖先生的大手竟抓向助他称雄梁国的军队了。先有坊间传闻,说那位杀败焱王的少年御天士于视察我郡的途中暴亡,没几日,官方的通告便坐实了他的死讯,好不心惊。
调查的人马不日到了。等人问到我家,我才察觉,来访的却是旧相识!那领头的将军姓牛,正是在灰都时找我医伤的梁人御天士,见着我,他亦惊讶。我二人不谈正事,把酒言欢,高谈阔别离后的奇遇了。
这牛将军是祖先生的死党,同祖先生出灰都、归大梁,收服流民,攻克郡县,每战身先士卒,以首登城头着称,声望不在奡将军之下。祖先生推行新政,有赖他鼎力支持。而今,那足可击杀焱王的少年御天士死得不明不白,他特地赶来勘察,看是否有人作梗,在铲祖先生的墙角。
焱王的本事,我曾从老孙口中听闻过。焱王身负纵火奇能,赤手空拳便可以一当万,寻常御天士于焱王而言与蝼蚁无异。那杀败焱王的少年郎,是凡人能谋害的么?
我的疑虑,使牛将军木讷了。他似是有口难言,嘱咐我今日之事不足与外人言道,而后向我打听军中的御天士曾有欺民霸财之劣迹。我忆起老孙的旧伤,把御天士殴打老孙、抢老孙公鸡的事一一列举。
得知行凶的御天士是奡将军的铁杆,牛将军称我帮了他大忙,立刻去找老孙谈话。我替他引路,去往老孙的还是泥巴房。老孙正捧着书,在那里精读干部任免原则,听我说是谁来了,便把书一叠,一扬袖袍,将要行跪拜大礼。
小主,
若没我拦着,他真就跪下磕头了。牛将军倒是体谅他,没苛责他的惊惶,劝诫他焱王已死、梁国已亡——
如今朝晟是祖先生当政,无需下跪磕头了。
老孙慌张称是,答起牛将军的问话。言谈间,老孙如见天人,一通马屁乱吹,结果牛将军不吃这套,止住他:
“俺且问你,你们村,每亩田约摸多少收成?每口人家,一月吃几斤米几斤面?”
老孙哑巴了。牛将军宽慰他,说祖先生会整治横暴的御天士,还他个理,便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