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老伍德向空气抓了把,继而仰天笑,是怅然若失的苦凉。笑完,他低头看过两个不安的孩子,挥手拦了辆的士,与孩子挤在后排,当着司机的面,说:
“不急啊,小西娅,高尔登。晃悠了这么久,咱们不急着回家,先陪我逛逛…逛逛这久别的美酒之城吧。当然,我不喝酒啊,哈哈。”
司机看得明白,这该是带着孙儿孙女出游的老人家回到故乡了,便特意放慢了车速,以免长途跋涉的乘客们在家门口晕了车,给旅程的结局留下遗憾的不美好。
西尔维娅和高尔登是暗松了口气。他们的伍德爷爷没有撒谎,切实履行了承诺,把他们带回了家门口。接下来,只需再陪这古怪的老人四处转转,可怜的兄妹就能逃出不幸的梦魇,去父亲面前揭开姑母的丑恶面貌,指证其罪责。
回想被包进麻袋运到伏韦伦的颠簸,还有在仓库里目睹同龄的孩子们被拉走后永远消失的恐惧,高尔登和西尔维娅先是四目相望,又心照不宣地看向夹在中间的老爷爷、信守承诺的伍德爷爷。说不定,遇见这位孤僻顽劣的假面老人,是他们这一生最大的幸运。
这时,老伍德突然说:“去旧港吧。”
“旧港?”司机是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老人是指废弃多年的码头,急忙变换车道,摸着后脑勺讪笑,“老先生啊,好些年没听过这名字了,你不说,我这个土生土长的温亚德人都要忘了,还有个荒废的老码头啊。”
罕有听闻的词汇,稚嫩的兄妹是同样陌生:“旧港?”
“旧港啊,有些年头的老地标,”阳光刺目,司机翻开遮阳板,抽出副墨镜戴上,嘴皮子啵喃个没边,“老人们说,以前啊,旧港是军港,为了对付棕皮、嘿,中洲人的海军,才修建的军港。战事了却后,咱们的海军是从旧港着陆,拖着搜刮来的战利品,跟人们炫耀是打了个多漂亮的大胜仗。再后来,朝晟的使者、军官也是从那儿到温亚德,旅游啊,喝酒啊,夸咱们温亚德的葡萄能做出最美的佳酿。想想那些老酒庄,怕都是在那时候出了名,无人不知的吧,哈哈。”
在哥哥暗中观察老人的神色时,妹妹轻扯老伍德的衣袖,发挥着孩子们的好奇本色:“爷爷,旧港怎么会荒废了呢?”
“再灿烂的鲜花,也有凋零的迟暮之年,”老伍德伸出食指,轻点小西娅的额头,嘴嘟成了吓唬小跟班的孩子王,“就算瑟兰的精灵,也逃不出流逝的时间,人造的建筑,自然也会老化,结构脆弱啦,冗余不足啦,嗯,修得太小,修得太老,不安全、不够用了,淘汰就理所应当。”
“是啊,没什么能不老,”见道路通畅,司机提了档,加了些速度,在沿海的公路上直行无阻,“瞧瞧,就像咱们格威兰人常讲的——帝皇在上,帝皇在上,可帝皇溜到哪去了呢?我听当护工的朋友唠嗑,那些住养老院的老兵们总爱怀念,说早那么些年,城里遍地是圣堂的高塔,想听圣职者传道的,跑去领盒便餐,喝着免费的白水,坐个一天都不成问题。鬼知道,等打完了仗,那些高塔拆的拆、砸的砸,挖机和铲车像跟它们结了仇,就是圣职者拦着,也要毫不留情地推平他们的信仰之家。往后啊,圣职者们只能在王庭安排的小教室布道咯,没人听他们念经,没人信他们神叨,教典放进了童话的书架,信仰成了问候人的口头禅,帝皇?嘿,神圣的帝皇呀,成了没人在乎、没人敬仰的称号。老人家,小朋友,你们说,连伟大的帝皇都胜不过无情的时间,咱们这些普通人,又能奢望多少?”
每一个出租车司机,都是能说会道的嘴皮专家。西尔维娅和高尔登听得是昏头昏脑,只能支吾出单调的音节,应付着回答。
老伍德却紧闭双眼,不发一言。红温的血气弥漫他的脸庞,在皱纹里撑起血管,让白到病态的皮肤染上些许的黄。
没人留意到他的变化,孩子们没有,司机没有,他自己也没有。但变化终究是变化。啰嗦的念叨声里,血在滚烫,心在燃烧。时候到了,若要做些什么,时日无多的怀斯特·伍德就该行动了。
他张开手,如往日一般摸上两个孩子的头顶。两头柔顺的金卷发,细腻又软搭搭,使那双粗糙的老手不由一顿,再微微张开、挪走,却停在半空,猛然落下。
在兄妹的惊叫声里,老伍德发狂似地揉乱了他们的头发,左闻一闻,右亲一亲,还拿指头当纺锤,缠着金色的发丝绕啊绕。这下,司机都乐开了花,通过后视镜调笑爷孙们的玩闹:“老先生,你还是顽皮鬼啊?太折腾小朋友,当心人家回去向爸妈告状,告诉父母,爷爷欺负他们啊?哈哈…”
“不怕,我打小就是个鬼灵精的混蛋,谁也甭想给我拿捏住咯,”饶过了保护起头发的孩子们后,老伍德在肚皮上拍起了鼓,一句一顿地哼出家乡的小调,是真的家乡的小调,林海的小调,只有他自己能懂的小调。哼完,他双手拢起,仰着头躺坐,对司机说,“改道吧,年轻人,你讲得对,真不必挂念老地方,走吧,去戴蒙德酒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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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等收拾着头发的孩子们惊讶,面对相隔不远的旧港,司机听从顾客的命令,打弯方向盘来调转车头,改往城区疾驰。
作为温亚德最富裕的酒商,戴蒙德家族的酒庄是设在郊区的,坐落在市区内的,是用于接待客户与生活起居私人庄园。在老伍德领着两个孩子赶路时,孩子们的父亲、戴蒙德庄园的主人,一位须发斑白的中年人正以笑不露齿的模样责备坐在身边的客人、一名身着制服的窘迫警长。
看得出,警长的双手无处安放,多少有些坐立不安。等他开口,结巴的语速也证明,他的确是理亏的一方:“呃,戴蒙德先生,我想说的是,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你要知道,单是案发地周围的居民,我们全都录过口供,但还是找不出目击者,还有那些电工,他是玩忽职守,没有按时检修监控电路,但我们核对过他的银行卡和通讯记录,他的确是不知情的。”
戴蒙德先生没有说话,还是笑着看向警长。无形的压力下,一滴汗珠自警长的额头滚落,滴进了眼里,酸得他急揉眼眶,无奈地回笑:“戴蒙德先生,你是不相信我们?最少,也给守护居民平安的警署一丝信任吧?”
“我可记得,在拨电话的时候,你答应过我,保证在一星期内找回我的孩子,”戴蒙德先生还是挂着些笑容,不过,已有些难遮的怒火在嗓音里舞动,“算算吧,今天是第几周?嗯?”
“你知道,在整个格威兰,本署的破案率都是位居前列,”警长摊开手,叩了叩茶几,又半遮侧脸,声音硬气不少,“这真的是意外情况,没有任何线索——”
“线索?我请来的圣恩者不是给了你线索?”失去儿女的父亲,一掌拍得茶几震响。用来待客的沁香的红茶洒满了桌面,淌在地毯上,给愤怒添了别样的味道,“多弗斯家的流氓,是我们这里的蛇头吧?家父在世时,就说过他们家的生意不干净,才悔退了那桩婚事,现在看,真是有先见之明啊。在格威兰法治最佳的城市干着最大的人口买卖,你们竟一无所知吗?别告诉我,你们当警察的是不明状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