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有人会在墩台远侯回家的日子里,胡说八道吗?脑袋不想要了吗?”王谦从雪堆里爬出来,惊骇无比的说道。
王谦实在是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人,才能在当下富国强兵的风力舆论之下,才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就连王谦对墩台远侯也只能竖起一个大拇指,狠狠地夸一句牛。
是真的牛。
草原那种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散出去收集情报,鬼知道能不能回得来,白毛风、飞禽野兽、马匪、胡虏还有疾病,死在了草原上,都是尸骨无存,能找到一张信牌那都是老天爷保佑。
就是如此恶劣的环境,从景泰二年开始,这一支特殊的军队,始终保持着三千人的编制,到了后来,甚至成为了大明军的常见编制,夜不收哨的斥候。
不客气的说,这三千人的墩台远侯,影响了大明和北虏数代人的命运。
这些大明的脊梁骨们,前赴后继的奔赴前程未卜的战场,多少人,默默无闻的死在某个水潭或者山窝之中,王谦作为大明顶级的势要豪右,每次听闻墩台远侯的事迹,也都只有赞许。
王崇古叹了口气,摇头说道:“你已经很欠揍了,但有些人比你还欠揍。”
“如果是父亲,会怎么做呢?”王谦略显好奇,自己的堂堂次辅父亲,如果真的想在这件事里使坏,会用什么手段。
王崇古欲言又止,摇头说道:“你去请教万太宰吧。”
“爹,我是伱的儿子,又不是万太宰的,什么事都去找万太宰,多不合适。”王谦见王崇古不肯说,就立刻摇头,他爹那些个绝活,不传给他,还传给谁。
王崇古思考了片刻说道:“其实很简单,墩台远侯为当世豪杰,他们回朝自然是大事中的大事,就从这个豪杰身份上,去做文章,不要那么的明显,也不要那么的刻意。”
“先从哪里开始呢?先从他们的家人开始。”
王谦拍打身上雪花的手都顿住了,他猛地打了个冷战,当王崇古说出先从家人开始的时候,王谦终于第一次意识到,他老爹是个恶人,那种彻头彻尾、坏到了骨子的恶人。
“为什么从墩台远侯的家人开始呢?”王崇古思忖了片刻说道:“因为这些墩台远侯最是对不起他们的家眷了,自古这忠孝不能两全,墩台远侯忠于国朝,忠于公事,可是他们的父母、妻子、孩子呢?”
“所以从家人身上做文章,最为合适,的确,墩台远侯是凡夫俗子,个个都是钢筋铁骨,可他们的家人,就不是了,从这里做突破口最为容易,而且,还能让陛下,无法处置。”
王谦听到这里,就感觉气血翻涌,他已经开始愤怒了,他吐了口浊气无奈的说道:“爹…元辅先生要揍你,真的是一点没揍错啊!”
“过往之事,不必再提。”王崇古却摆了摆手。
“怎么开始呢?”王崇古看着王谦的眼睛,变得恶毒了起来,他的语气极为平静的说道:“想方设法的说服一家人,带着衣冠冢去迎归的城门哭丧,母亲、妻子、孩子,一起哭,哭的越大声越好,哭的越让人心痛越好,哭的越痛,墩台远侯所行豪杰之事,就越多人清楚,是家人撕心裂肺换来的。”
“到了这个时候,墩台远侯那种豪杰底色,就会变得浑浊,于公业无亏,于私门无益。”
王谦十分不解的说道:“这不更显得墩台远侯忠君体国,维护国朝利益,维护大多数人的利益吗?”
王崇古回答说道:“在哭丧之前,墩台远侯在你心里是不是完美无瑕?在哭丧之后,墩台远侯的行为,是不是变成了是否值得了?一旦去权衡是否值得这四个字,就变的可以商量了,可以去论述了,更加直白的讲,就是将墩台远侯的行为,从一种神圣而严肃,变成一种可讨论的状态。”
“欲抑先扬撕开一个口子?”王谦眉头紧蹙,嘴角抽动了下,低声问道。
王崇古点头说道:“恩,孺子可教也,这个哭丧的过程,必然让这些活着的墩台远侯,变得更加伟大的同时,也可以让贱儒们,从对家人的亏欠为出发点,开始污蔑。”
“也不需要多,找几个不存在的发小、同窗,讲述这些墩台远侯儿时的调皮,最好是有那种文不成才去远戍边方的感觉,再加上家眷们的诉苦,把学业不好四个字,贴在这些墩台远侯的身上,让事情变得复杂,把水慢慢搅浑。”
“啊?这么做的目的呢?”王谦不是很明白,这不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吗?这么做的意义在哪里呢?
王崇古言简意赅的说道:“私德。”
王谦如遭雷击,呆在了原地。
王崇古进一步解释道:“你知道,要杀死一个人很简单,但是要杀死他的事迹很难,如何将他变得臭不可闻,私德是最好的手段。”
“此时墩台远侯们的身上,多了一个标,就是学业不好,才去做了墩台远侯,大家敬佩归敬佩,可这学业不好,就牢牢的钉在了墩台远侯身上,甚至一些父母,在吓唬不学的孩子时,会说,学业不好就把你送去当墩台远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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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要听下去吗?”王崇古看着儿子的表情,看王谦呆若木鸡的样子,也犹豫自己到底要不要继续讲下去了,看王谦多少有点不能接受。
王谦五味成杂的说道:“爹,我以为我够坏了。”
王崇古略显颓然,他这纵横官场数十载,干的都是这些个事儿,多少有点意兴阑珊,他摇头说道:“你是挺坏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没有你爹坏,哪有你坏。”
恶贯满盈王崇古。
“再接下来做什么?”王谦试探的问道。
王崇古吸了口冷气,踹起手来,开口说道:“简单啊,哭丧之后,是贴学业不好的标签,从神圣到有血有肉凡夫俗子,再到学业不好,接下来,就是对墩台远侯这个集体进行批判了,你知道,一个集体是由一个个的个体组成的,而这些个体各不相同,所以墩台远侯这个集体里,会出现一些个害群之马。”
“接下来的步骤,就是一块肉坏了满锅汤,把个人的一些个行径,贴在墩台远侯这个集体的身上。”
“为了活下去,有某个墩台远侯借了老乡人头一用,有某个墩台远侯去偷去抢,有某个墩台远侯滥杀无辜,有某个墩台远侯投降了北虏,成为了北虏的走狗,这些例子,最开始都找真的事儿,之后,就可以空穴来风,人云亦云了。”
“总之,就是把私德有亏给塑造完善,将个人的道德败坏,扩大化到墩台远侯这个集体。”
“到了这一步,其实还是没伤到墩台远侯的根本。”
王谦一摆手,大声的说道:“还没有?!”
王崇古语气依旧平静的说道:“墩台远侯的豪杰是因为公德,他们的名望是由公德构成,他们是牺牲了自己的个人利益,来保证了国朝的利益,这才是墩台远侯人人敬佩的地方,所以,要伤了墩台远侯的根本,就从公德开始。”
“其实也很简单,我提醒你一下,大明和北虏的整体趋势,仍然是和解,以战促和,你能明白吗?墩台远侯从景泰二年存在到了万历六年,是大明和北虏和解阻碍。”
“只要墩台远侯成为了这个阻碍,成为了大明和北虏彼此征战不休的诱因,你说,墩台远侯的功劳,还是功劳吗?”
王谦往后退了一步,又往后退了三步,王崇古的语气再平淡,在王谦耳朵里,也是阴风阵阵。
“这这这…爹,你…我…”王谦第一次如此恐惧他爹,这还是人吗?
能爬到文华殿的廷臣,没有一个省油的灯,王崇古作为起起落落多次的廷臣、次辅,在玩术这一道,不是不如万士和,只是他不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