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没有先生,戚帅还在山东登州卫做指挥佥事,若不是先生一力回护,维护戚帅周全,戚帅安能展布一腔热血,平倭荡寇?”
“不能。”
“俞帅郁郁不得志半生,打了胜仗也要责罚,打平了就得戴罪立功,朱纨、胡宗宪旧例,历历在目。”
“戚帅以为呢?”
戚继光十分肯定的说道:“若不是张先生回护,嘉靖三十七年,给事中罗嘉宾等人,弹劾臣故意放走岑港的倭寇,有通倭的嫌疑。臣那会儿就死了,哪还有以后,甚至今日陪驾陛下左右。”
戚继光感谢张居正,不是张居正的提携,他根本混不到这个局面。
“这就是了,一旦有了虏情,这个贱儒就是百般遮掩,礼送出境,但是戚帅稍微有些作战不力,就会反应迅速,真是该死。”朱翊钧对戚继光当初的冤屈很了解,就是岑港的倭寇逃窜到台州肆虐,戚继光还在追击,就被言官论死。
戚继光是长着三头六臂,还是会踩筋斗云?这平倭,似乎戚继光一到,倭国就集体切腹了一样。
张居正不止一次给朱翊钧讲过,肉食者鄙,大明官员期望短期见效的政令,没有远谋眼光,尤其是在攻略倭国之事上,张居正给出的时间是二十年,这是贱儒们完全不能接受的。
朱翊钧年龄小,他能等得起。
朱翊钧十分确切的说道:“再说殷正茂,不是先生力排众议,将国姓爷送到两广平倭,说不定这倭患还无法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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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李成梁,若非先生在朝,宁远伯那个混不吝,怕是早就跟朝廷离心离德,尾大不掉,养寇自重,训弛防徇敌了,他也是个人,他得自保啊。”
“京营振武,大司马画策,先生主持,万历以来的军功,哪一卷没有先生大名?先生始终说不肯贪天之功,实乃有先生之功。”
“国家大事,唯有赏罚分明,若有功不赏,朕何以治天下邪?”
“陛下英明。”张居正被皇帝说服了,实在是有理有据,这是他自己教出来的徒弟,做事有章法有根据,绝不是袖手谈心性。
“先生致仕丁忧二十七个月也挺好的,让天下也感受下没有先生在是什么模样。”朱翊钧满是笑意的说道。
郑和之后再无郑和,张居正之后,也再无张居正。
永乐、宣德年间,郑和自己都想不到,无敌于寰宇之下的大明水师,仅仅过了四年,船只就完全烂在了港口之中,静静的腐烂。
张居正也绝不会料到,他死后仅仅不到五年的时间里,大明从中兴的路上滚落,自此之后,再无任何生机可言。
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
正好,让张居正歇几年,养养身子,把身子骨养的硬朗些,也让大明知道,没有了张屠夫,吃带毛猪的感觉。
“陛下,咱们这是去哪儿?”张居正看着车外,有些疑惑的问道。
“朝阳门。”朱翊钧言简意赅的说道。
朝阳门外有通惠河,这是大明的粮道,生命补给线,大明的通惠河是大明朝局昏暗清明的晴雨表,这又是一种奇怪的合理量化标准。
每当朝廷清明的时候,通惠河就会畅通无阻,京师中那些个权豪,不敢沾染粮道的买卖。
但一旦朝堂昏暗,这通惠河上遍地都是黑眚,就是一种水鬼,阻拦通惠河上的漕船,穷民苦力只能从通州把粮拉到朝阳门来,价格会涨到一个常人难以接受的地步。
而此时的通惠河畅通无阻,毕竟通惠河沿岸,挂着728个阴结虏人的人头,而朝阳门外,还有片快活碑林,上面都是贪官污吏的墓志铭。
朱翊钧来到了朝阳门的五凤楼上,站在凭栏处,指着平地漕船。
“那个光膀子的穷民苦力名字叫赵六,是隆庆四年,陕西大旱逃难入京之人,自此就在这朝阳门外住下了,城墙外是草市,就是穷民苦力聚集的地方。”朱翊钧指着人群中一个十分高大的男子说道。
“万历三年,见陛下的那个百姓?”张居正想起来了,陛下认识赵六,还是张居正复祖宗成法,让皇帝见外官、县丞、耆老、百姓,这个赵六,就是万历三年觐见的人。
“嗯。”朱翊钧点头说道:“朕让缇骑打探清楚了他的生活。”
“他是苦力,在朝阳门外从漕船上搬粮为生,若是没有漕船,也会到永定河畔,搬运白土和毛料,他有三个儿子,一个闺女,家里的老三,今年两岁了,前日急病,不治夭折,他昨日就上工了。”
“那一袋米一百五十斤,你看他,从船上扛下来,放到岸边的车里,一次堆放四袋,推到朝阳门外各大米行的粮仓里。”
“一趟五文,一天下来能有一百文,就是一钱银子,这个活儿,一个月上不满,一个月有一两银子就差不多了。”
张居正看向了赵六。
赵六看起来十分的瘦弱,一个平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是大户人家才讲的规矩,他倒是蓄着胡子,头发很短,这是为了干活,五月的天已经热了起来,已经背了三趟的赵六汗流浃背,汗汇聚在古铜色的背上,顺流而下。
赵六坐在树荫下的石块上,找到了自己的水壶,仰着头,将水完全灌进了肚子,喝完之后,擦了擦嘴,露出了一个很阳光的笑容,对他来说,有活干,能赚到钱,自己的婆娘、孩子,就不用饿肚子了。
赵六的肩膀上,放着一块麻布,他下腰肩膀顶住了漕粮上的粮袋,就那么一顶,一袋粮食就扛在了他的肩膀上,一百五十斤的粮食将赵六的肩膀压弯,但他还是咬着牙,踩过了踏板,将粮袋放到了推车上。
“前段时间,大司寇跟朕说,那白土从大宁卫运来,有的袋子都破了,工匠们捣鼓出了一种麻袋里套麻纸的手法,这力夫扛白土,就不会弄的灰头土脸的,而且在永定毛呢厂干活,还给续水,就他们手里的那个陶水壶,就是大司寇发给赵六的。”朱翊钧对着张居正说着。
赵六很喜欢去永定毛呢厂干活,因为他第一次去的时候,永定毛呢厂给发一个搪瓷水壶,还给白开水,而且推料的车,是免费提供的,只要不刻意用坏,就不会被为难。
而在漕粮船上卸货,推料的车得从车行租,而且也没水。
赵六打算搬到永定河畔去,但是最近官厂附近的房舍价格涨得很高,他只能再攒点钱。
前天,小儿子死了,赵六只是用席子将老三卷了卷,趁着夜色埋到了山脚下,山是大善人的山,只能偷偷埋,若是不偷偷埋,只能扔到死老孩子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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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六抹了泪,只能继续干活,他只要停一天,家里就得断炊,他还想搬家到官厂附近去。
朱翊钧看着赵六,满是笑容的说道:“大司寇说先生最在乎的是朕,朕不这么以为。”
“以朕看,先生最爱的还是天下百姓,当年先生挂印而去,游山玩水三年有余,最后还是留下一句,天下困于兼并,回到了朝堂之上,一头扎进了这个肮脏的名利场内,沉沉浮浮数十年。”
焦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