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做得不够细,不过反正也只是打发时间。”
李理低头打量着箱体的细节。“您采用了很多榫卯结构。”
“钉子不够用了。我用的都是主人剩下的材料,刚好就缺了钉子,倒是也想过在网上买点……没什么必要。你应该知道的,这个月我很少接触网络。”
“那您从哪儿学会了这样专业的榫接技术呢?”
罗彬瀚吹着口哨,把编织布盖回了原位。“这是做得最结实的一个。”他比了个手势,“请坐——没想到有一天我还能跟你说这两个字。”
李理在贵宾席坐下了。罗彬瀚拖过旁边另一只盖着编织布的木箱,坐在距离她半米开外的地方。他慢慢抽着烟,眺望湿地上轻柔翻涌的白浪。
“那个叫熙德的家伙怎么样了?”他突然说,“我上次走时他的反应有点不对劲。”
“您对他使用的特殊物质与他事先服用的射击用镇静剂产生了毒性反应。”
“那……”
“他活着,经过休养后会恢复的。他还向我转达了您的那句临别赠言。”
“哪一句?”罗彬瀚问。紧接着他自己想起来了。“啊,那个。”他满不在乎地说,“那不过是句气话。其实不讲原则的人也一样赢不了;就算能赢一时,总归会被更混帐的家伙打败。这事儿是没有止境的。”
“那您想再听我说一桩小事吗?”
罗彬瀚透过烟雾瞧向她。李理说:“那一天您离开了我们的临时工坊,带着微型电波信号过滤器去了洞云路206号。后来拉杜莫斯对该处的人员做了简单的约谈调查,发现他们中除了保安只有五个人真正见过您,其中又仅有一个和您说过话。那个人的代号是赫尔玛可。”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此人的代号似乎是由周雨先生亲自起的。如果我的想法没错,此名应当源自于古希腊伊壁鸠鲁学派中的一位领袖人物。这一学派的哲学家,由于其学园的环境特征,又被称作是‘花园哲学家’。他们主张人生的价值应当是追求快乐而避免痛苦。”
“享乐主义。”罗彬瀚说。
“是的。但后世对这个词多有误解,将之斥为荒唐无度的纵欲主义;实则正好相反,伊壁鸠鲁想要强调的是经过理性计算后的更长久的快乐。他虽承认感官之乐,可也看重自我节制后的精神之乐,提倡的是以平和之心境来避免痛苦。他将学院设在了自己的花园里,迎接一切因恐惧死亡与阴世而前来求教的人。人们也常常认为他是古希腊的头号无神论者,因为他主张人死后没有生命,生前不必为死而忧虑,死后则更不知死为何物,人由此可得至高的精神安乐:神不足惧,死不足忧,祸苦易忍,福乐易求。”
罗彬瀚微微一笑:“你想说,这就是周雨的看法?”
“我不能这样说。如果我们承认在某些情况下人死魂灭是错的,那么基于原子论建立的生死观也不能完全成立。周雨先生自己应该也明白,他的情况是需要单独讨论的。”
“你觉得周雨还在那个地方?”
“我不能肯定。”
“那就当他在那儿吧。听蔡绩说那地方还不错,何况还有周妤,他也算是称心如意了。”
李理密切观察着他的神情。最后她不露感情地问:“您现在愿意相信这个可能了吗?”
“为什么不信呢?生为上柱国,死作阎罗王。以此观之实有其事啊。还有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他抽着烟想了想,“——按规矩,这样人是虽死不死的。”
“我本以为您不会接受。”
罗彬瀚弯下腰,掐起脚边的一小朵旋覆花。他把它举在空中打量,好似在观望一颗灿烂旋转的微缩天体。“我不能接受的是,”他慢慢地说,“到头来,我们还是在犯老错误,谁也没有把事情做对。”
“您这是在指什么?”
“冯刍星是个很没意思的人,李理。和我想的不一样,和你想的也不一样。他就像是用过催熟剂的玉米,长得倒是够快够高,可等收获时才发现里头的果实都枯死了。他的记忆力很强,算数字快得跟电脑一样,可别的方面就好像完全不懂似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0206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仅限我的猜测,”李理说,“0206可能对他使用了某种简化过的通识设备。这种设备被广泛运用于无远的初级教育阶段,通过和微子的数据传输与记忆体微手术快速传输信息,形成事先预设的陈述性记忆——通常是课程中的基础常识与基地内各项设施的操作细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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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冯刍星没有微子。”
“是的。因此0206只得直接对他的脑部进行微手术。也许他加强了冯的逻辑运算能力以帮助他理解无远的基础课程,但没有微子作为机能调控和运算中心,这种单一功能的过度强化意外抑制了脑部其他区域的发展。”
“这毁掉了他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的感知?”
“有这种可能。”
“0206就不能把事情做得更漂亮点吗?”
“也许0206认为这就是最适宜他的模式。”李理说,“但,另一种可能……”
“另一种可能是这事儿不怪0206。”罗彬瀚说,“冯刍星原本就会长成这样。他完全是我们这个地方本身的产物,做错的是我们自己。早在遇到0206以前,他内心的某些东西就已经被摧毁了,也许从来就没长出来过。”
“我必须给冯做过详细检查后才能回答您。”
罗彬瀚随手把指间的野花丢开。“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李理。”他说,“当我第一次瞧见那小子时,你猜猜我想到的是谁?”
“我想您并没有见过0206,恐怕他和冯也并不完全相像。”
“没有,其实我想到的是周雨。”罗彬瀚说,“那股子搞不清状况的书呆子气质,那种不关心别人要拿他怎样的神情……说实话,我一直在想如果他换个家庭出身,或者没遇到那个给他指路的人,没准还会更像周雨。”
“您因此而怜悯他吗?”
罗彬瀚呆望着远方。“不,”他缓缓地说,“我只感到不够满意。杀死这样一个人不能使我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