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为了要证实她的猜想,娜塔莉亚低声央告说:“妈妈,请您把(儿子)米沙特卡和(女儿)波柳什卡叫醒……”
“你怎么啦,亲爱的!为什么要在半夜里把他们叫醒呀?他们看到你这样子会害怕的,会大哭大号的……干吗要叫醒他们呢?”
“我想看看他们……我觉得不大好。”
“上帝保佑,你胡说些什么呀?你爸爸马上就要把大夫请来啦,大夫会把你治好。你最好能睡一会儿,亲爱的,啊?”
“我怎么睡得着呀!”娜塔莉亚有点儿懊丧地回答说。这以后她好久没有出声,呼吸也均匀多了。
伊莉妮奇娜悄悄地走到台阶上,哭了个够。东方刚刚开始发白,她的脸哭得又红又肿,回到内室。娜塔莉亚听见门响,睁开眼睛,又问:“天快亮了吗?”
“快亮啦。”
“给我脚上盖一件皮袄……”
杜妮亚什卡给她的脚上盖了一件羊皮袄,把棉被的两边掖了掖。娜塔莉亚眼睛里露出感激的神情,后来把伊莉妮奇娜叫过来,说:“妈妈,请您坐到我身边来,杜妮亚什卡,还有你,达丽亚,先出去一会儿,我想单独跟妈妈说几句话……她们出去了吗?”娜塔莉亚闭着眼睛问。
“出去啦。”
“爸爸还没有回来吗?”
“快回来啦。你觉得不大好,是吗?”
“不是,反正一样……我是想说……妈妈,我很快就要死啦……我的心里觉得是这样。我流的血太多啦——简直是吓人!您告诉达丽亚,叫她生上炉于以后,多烧点儿水……您亲自给我洗洗身上,我不愿意让别人……”
“娜塔莉亚!你住口吧,我的乖孩子!你干吗要说死啊?上帝是慈悲的,你会好起来的。”
娜塔莉亚用软弱无力的手势请求婆婆不要再讲下去,自己说:“请您不要打断我的话……我说话已经很困难,可是我想说……我的头又晕起来……我跟您说过准备水了吗?看来,我的身体还很壮实……卡皮托诺芙娜很早就动手给我做啦,吃饭的时候,我一到那儿她就动手……她自己,可怜的老太太,都害怕啦……我流的血太多啦……但愿能活到早晨……多烧一点儿热水……我想死后浑身干于净净……请您给我穿上那条绿裙子,就是绣着花边的那条……葛利高喜欢我穿这条裙子……再穿上那件粗花呢上衣……就放在箱子右角上,条围巾下面……我死的时候,叫他们把孩子送到我娘家去……您最好派人去请我母亲来,叫她立刻就来……我该跟她告别啦……请把我身下铺的垫子换换。全都湿啦……”
伊莉妮奇娜扶着娜塔莉亚的脊背,抽出垫子,又费劲儿地铺上一条新垫子。这时娜塔莉亚又嘟哝了一声:“帮我……侧过身子去!”说完立刻昏迷过去了。
蔚蓝色的黎明透进了窗子。杜妮亚什卡洗于净了桶,到院子里去挤牛奶。伊莉妮奇娜打开窗户——凉爽的、夏天早晨的清风,吹进了充满浓重的新鲜血腥味和煤油灯烟气的内室。清风把樱桃树叶子上的露水珠吹洒到窗台上;传来清晨的鸟啼声、牛叫声和牧人僻僻啪啪、断断续续的鞭子声。
娜塔莉亚恢复了知觉,睁开了眼睛,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没有血色的黄嘴唇,要求喝水。她已经不再问起孩于和母亲,看来,她正处在弥留之际……
伊莉妮奇娜关上窗户,走到床前。一夜的工夫,娜塔莉亚完全变了样子!一昼夜前,她还像棵繁花似锦的小苹果树,——美丽、健壮,可是现在她的两颊,看起来比顿河沿岸山上的石灰石还白,鼻子尖削,嘴唇失去了不久前的红艳,变得薄薄的,仿佛都要遮不住牙床了。只有眼睛还像从前的娜塔莉亚那样明亮,但是神情却已经完全不同了。当娜塔莉亚偶尔由于某种说不出的需要,抬起发青的眼皮,巡视一下内室。在伊莉妮奇娜身上停留的那一瞬间,她的目光中闪过一种刚刚显出的、陌生的、令人惊恐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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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出来的时候,普罗珂菲耶维奇从镇上回来了
睡眼惺忪、被连夜不眠和没完没了地医治伤寒病人及伤员累得疲惫不堪的医生,伸着懒腰,从车上下来,从座上拿起一个小包,朝屋子里走去。把所有的人都从屋子里请出去,在娜塔莉亚身旁待了约十分钟。
普罗珂菲耶维奇和伊莉妮奇娜坐在厨房里。
“喂,怎么样?”当他们从内室出来。老头子就小声地问。
“很不好……”
“是她自愿这么干的?”
“自己想出来的馊主意……”伊莉妮奇娜避免正面回答问题。
“活不到吃午饭。失血太多、毫无办法!还没有通知葛利高里吗?”
普罗珂菲耶维奇没有回答,一瘸一拐地匆匆向门廊走去。达丽亚看见老头子走到板棚里的收割机后头,脑袋趴到去年的干牲口粪堆上,哽噎着大哭起来……
医生又待了半个钟头,坐在台阶上,在朝晖中打起盹儿来,然后重又走进内室,给娜塔莉亚注射了一针樟脑剂,就走了出来并且要了牛奶。
他艰难地控制着自己不打呵欠,喝了两杯牛奶,然后说:“请你们立刻送我走吧。
镇上有很多病人和伤员在等着我呢,再说,我留在这里已经毫无用处。我已经无能为力。非常愿为葛利高里效劳,但是说老实话:我已经束手无策;我们当医生的,能干的事情是微乎其微的——我们只能治疗病人,还没有学会使死人起死回生。府上的儿媳妇已经弄成了这个样子,她再也活不了了……把她的子宫全给弄坏啦。看得出,老太婆是用铁钩子干的活。我们的愚昧无知,简直到了极点!“
普罗阿菲耶维奇往车上放了些干草,对达丽亚说:“你送大夫回去吧。”
他给医生钱,但是医生坚决不收,责怪老头子说:“你真不害羞,普罗珂菲耶维奇,亏你说得出,都是自己人,你还要给什么钱。不,不,不许你拿着钱走近我!有什么可感谢的?不值得一谈!如果我把您的儿媳妇治好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