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英仙子说:“此理不通。境魔既然有意放走我们,她何必急着动手?况且她有意放走我们,总不该损及自己的修为,何故她阵法为师兄破解之际,她还多次施法攻袭,以至于叫长孙师兄的剑气所伤?”
听舜英仙子一通解析,追云子竟莫名其妙面色尽失,整个人仿佛大病初愈一般。星辰子面浮疑云,问道:“师弟,你并无大碍吧?”
追云子唇色煞白,道:“并无大碍,劳烦师兄关心了。”
半月后,一连数日,追云子都去温潭候上半个时辰。醉仙姑一次也未现身,此后追云子便来得稀疏了。二人再见面是半年后的事,醉仙姑刚要脱衣,追云子便来了。醉仙姑嫣然一笑,由掌中放出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便以煞气将葫芦抛给追云子。追云子接过酒葫芦,道:“我们修道之人饮不得酒,你该知道才对。”
醉仙姑施法,由双掌放出五彩霞光,攫走追云子手中的酒葫芦,说:“你又怎知,我这葫芦里是酒,不是别的东西?”
追云子哑口无言,醉仙姑接着说:“你们这些仙家弟子最是放不开陈见,见了酒葫芦便笃定葫芦里装了酒,见了妖精魔怪便咬定妖精魔怪皆是无恶不作。你方才接了我的酒葫芦,只消嗅一嗅便知葫芦里的不过是柘浆,你却先入为主了。惘你们仙家正派成日里修身悟道,竟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你本性纯良,我是知道的。”追云子道,“上回在洞庭湖畔,幸有你相助,我们玄鹤宫弟子才得以脱险,我还未谢过你。”
醉仙姑笑道:“我要救的,只是你一人,你那些同门师兄师弟们,我才不管他们死活。而我救你又是我心甘情愿,你何须道谢?”
“不管怎么说,你撤真元助我们脱身,稍有不慎便会叫境魔发觉。纵然你不必冒险,只是顺水推舟,那也是我欠你人情了。我是恩怨分明的人,你有恩于我,我自当铭记于心,来日我定要还你。”
“你错了。”醉仙姑解开罗衫,缓缓步入温潭,目光却聚在追云子眉间,“你与我之间,谈不上什么恩怨。我早告诉你,我对你别无奢求,只盼你平安。你若受了损伤,我如何安心?你只看到我救你,又如何看得到你也救了我?我也不怕你笑话,我虽然是雀妖,却很有些傲气,断不会占人家便宜。你说你欠我人情,来日要还我,那便大可不必了。你并未欠我人情,又何须还我?便是你当真欠了我人情,我也不稀罕你还我。至于我冒险与否,那是我自己的事,就算叫境魔察觉我吃里扒外,于你并无关系。须知我所作所为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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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云子思忖片刻,几次欲言又止,醉仙姑便后悔方才说这番话了。她本来是听不得“人情”二字,觉着追云子说出“人情”来,不止生分,还多少有些明知故犯的意思。这会子追云子无话可说,醉仙姑便知是她自己多心,小事化大了。于是她又低声说:“你当真要还我人情,我给你记下便是了。”
追云子撇嘴一笑,道:“你冰雪聪明,资质不俗,若投身仙家,将来必有飞升的一天。”
醉仙姑苦笑着,捧一把潭水,浇在脸颊上,说:“由正入邪易,由邪归正难。我们这些修得人身的邪魔若要改投仙界,需由一位脱去凡胎的仙人先行点化,再入仙山吸纳罡气,尽除体内邪煞之气。这一过程短则数十载,长则逾百年,日日夜夜痛苦非常。单是痛苦也罢了,煞气越虚,我们越难维持人形,到煞气尽除之日,我们也法力尽失了,又要从头苦修,历经百年才可重获人身。”追云子痴痴地听着,醉仙姑瞥他一眼,继续说:“天下万物各有其天命所归。你们生而为人,哪知为人之幸?我们身为异类,单单是修得人形,便要历经劫难。多少妖灵苦修不成,或为同类所杀,或遭凡人所屠,或受道法戕害。我有今日的成就已属万幸中的万幸,你说一句改邪归正倒也轻巧,殊不知改邪归正当真做起来,是难而又难的。我且问你,你要我改邪归正,我从哪里寻个仙人来点化我?纵然侥幸得了仙人点化,哪座仙山又容得下我入山修行?纵然我入了仙山,熬过了几十年的苦痛,退回原形,这过程中谁又可护我平安,保我不受外敌侵害?纵然一切平安顺利,谁又能保我重新修得人身?这每一劫都需天时地利,可不像你说得那般容易哩。”
追云子道:“我自然知道你有你的苦衷。可是古往今来,脱凡胎得仙体者,哪个又不是历经劫难呢?你若不放手一试,又如何知道不会成功?”
醉仙姑道:“你们仙家三派得三清庇护,重明观踞长白山,玄鹤宫踞丹霞山,白泽观更是霸了天山、昆仑两座仙山。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天下灵宝之炁向来是此消彼长的。因人间供奉三清圣祖,天地罡炁多聚于仙山宝地,你们仙家三派占了四座仙山,等于独霸了九成罡炁;散落人间的罡炁,又叫一些散仙所得。莫说得以上山的弟子了,便是俗修仙道,哪个不是生而为人的?人胎得以修炼仙法者万中无一,我们这些异类要修炼仙家法门,哪有你说得这般容易?你们这些仙家弟子总以为是我们妖灵生而为魔,却不知魔仙两界本来就如阴阳、天地、上下、南北,是互为因果的。你们仙家弟子苦修,无非是为了脱凡胎得仙体,我们这些妖灵魔怪苦修,只为得人形、求永生,究其根本,又有何分别呢?不同的是,你们占尽地利,就算要历难渡劫,与我们妖灵相比,也要幸运百倍。我们这些异类入魔道,只因这天下之大,除了阴寒邪浊之地,并无我等藏身之处。就算你长孙公子信我醉仙姑本性纯良,你那些同门,你那位尊师,又如何会相信我本性纯良,如何助我在仙山立足?改邪归正体肤之苦倒在次,就算我下了决心甘冒粉身碎骨之险,日后能否成功,却由不得我自己。”
“所以你想不想改邪是一回事,仙界能不能容你归正是另一回事。”
“不错。改邪归正所以难,从来不在邪处,而是这正道难有我容身之所呵。”
追云子垂头思度,喃喃道:“为何正邪两道非要分个彼此呢?”
醉仙姑笑出声来,说:“亏你还是修道之人,竟不懂这个道理?若我等妖精魔怪见容于正派仙山,你也不怕妖灵鸠占鹊巢?人间争战或为良田城池、或为金银布帛,仙魔两界虽不争土地财富,当真不分彼此,恐怕也如人间诸国,是逃不出争斗的。仙山宝地到底有限,若不是多年来得了一众天神护佑,未叫兕虎神君霸占,如今仙家正派该是我们这些妖灵把持才对。在你们仙家看来,兕虎神君当年藏身太和山,专猎幼儿,以骨髓修炼魔功,自然是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你们又怎知,那太和山阴寒至极,虽利魔功修炼,却是个蚀骨锥心的所在。那山中阴寒之毒,你们仙家弟子因有罡气护身,自然不怕,可对我们这些魔界中人,却是痛之根、苦之源,莫说我们这些寻常妖灵了,便是护法明王,在那太和山地界也不能久处。倘有别的门路,兕虎神君何必自讨苦吃,身受苦痛不说,还要背万世恶名?你们仙家总说正邪两道水火不容,若当真我们魔界要与你们水火不容,兕虎神君又为何忍气吞声,从无灭三派而代之的打算?说到底,是你们仙家弟子非要视我们魔界为死敌,而个中缘由,恐怕也并没有你们说的那般堂皇。”
醉仙姑所言,追云子虽不认同,却未多作辩驳,总之二人又言语两刻,直到天色阴沉,飘起小雪,追云子才离去。只是追云子未料,他的一举一动全在星辰子眼里,刚飞出百里,便叫一面八卦镜挡住去路。追云子行五品莲花印,将劈雷剑化作赤辉,分五股射出。赤辉直逼八卦镜,一股封住中心铜面,另四股又在半空各自一分为二,蒙住镜周八幅卦相。那八卦镜登时急转不止,只听一声脆响,镜盘炸得粉碎,由镜中逸出一道剑气,在追云子眼前显出星辰子的真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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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云子一惊,道:“师兄,怎么是你?”
星辰子冷笑道:“长孙师弟,你又如何在此地出没?”
追云子行三山指诀,纳回劈雷剑,道:“我只是四处寻觅仙草,途经此地。”
“那我倒想知道,师弟采了哪些仙草?”
追云子支吾着,答道:“这一路寻来,并未发见,只在西北面看见一些寻常灵芝。”
星辰子道:“师弟,师父一向器重你,说你忠信仁义,灵颖无双,却不想,你非但不忠不信,怎么撒起谎来,连灵颖之气也所剩无几呢?”
追云子一怔,挤着笑脸,道:“师兄此言,是什么意思?”
“等见了师父,你自然明白。”星辰子言毕,化身赤影,直奔丹霞山。追云子跟在他身后,进了清风殿。紫云老祖刚巧出了丹房,由侧门入殿,还未落座,星辰子便将追云子与醉仙姑竹林私会的前后略略报与紫云老祖。紫云老祖听罢,双目微合,捋须问道:“长孙齐,你师兄所言,可属实?”
追云子扑通一声跪下来,也不抬脸看师父,道:“师兄所言非虚。弟子与邪魔私会,已犯门规,请师父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