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沈秀兰和张明德这对夫妻还很有点患难与共的意味。
沈秀兰是长女,张明德是长子,他们打一出生就都肩负着帮父母照料底下几个兄弟姊妹的义务。他们都是为了大家庭而牺牲自己的人。
沈秀兰这一生都没有进过学堂,大字不识一个。她嫁过来后,我们村小学曾经组织过“扫盲”活动,让村里没读过书的妇女利用农闲时去读书认字,但因为组织者之一就是我的父亲张明德,于是沈秀兰就堂而皇之地以农活太忙逃过了“这一劫”,就连最后的考试,也是张明德安排了村里的另一个婶子替的她。她那时候已经完全放弃了学文化的念头,一心只有干农活。
沈秀兰干起农活来可以用一个“没日没夜”来形容。她不会在大家都回家做饭吃饭的饭点儿回家,她总要多干几把,多拖一会儿,有点像爱拖堂的老师的做派。
张明德那时候已经通过一系列考核考试转正了,成了正式的“公家人”,同时也被调到了离家四五十公里的另一所乡村小学。
那时候我们那里的乡村还没有通汽车,张明德本就微薄的工资都拿去资助了弟弟妹妹们读书,因此他也没有自行车。就那么步行四五十公里去上班或回家。那时候单休,他常常一两个月才回家一趟。
母亲下地干活的时候,我带着弟弟在院子里玩,经常饿着肚子左等右等,等不到妈妈回家做饭。
那时候二婶母已过门,爷爷奶奶家的饭熟了是不会主动给我们俩吃的,怕二婶母闹意见。
弟弟有时候会跑去他们桌上蹭饭,孙子主动去蹭,爷爷奶奶当然不会拒绝。但我不会去,我独自一人蹲在门帘后面,乖乖等着,有时候会等到睡着。
沈秀兰得知了我们俩的表现后,既觉得儿子会生存,又觉得女儿有骨气。但这丝毫也没有改变她收工回家的时间表。这反而可以让她更放心地在地里拖着干活迟迟不回家了。
这个倔强的女人,似乎对生活唯一的希望就在地里。
有了妯娌之后,尽管各过各的日子,但大家在一个院子里生活,有时候总免不了搞得唇枪舌战。
沈秀兰过去只是见不到丈夫的工资,从我三四岁时开始,她连丈夫的人影子也只能很长时间见一次了。家里地里的活儿都落在她一人肩上,她的脾气变得越发急躁起来。
等我5岁的时候,尽管我已经可以帮忙摘菜,烧开水,还可以带弟弟了,但还是经常会被母亲骂。她能骂的人,也只有我。她无论受了多大的气,都只会骂我。她不可能去骂爷爷奶奶,她又骂不过二婶母,她也舍不得骂弟弟,只有我,她常常会厉声斥责,甚至有时候脏话脱口而出。
每每那些时候,我躲在墙角炕沿边边上,大气都不敢出。这样的暴风骤雨对还没上小学的我,痛苦又无奈。
日子显得格外漫长。没上学之前的很多事都毫无记忆了,但有些挨打挨骂的画面还依稀存在脑海里。
等张明德回家时,她的怒骂对象便会转移到他身上,我会得到暂时被“遗忘”的一丝轻松。
隐约记得有一天夜里,弟弟尿炕了,沈秀兰骂张明德不及时把孩子叫起来让他去尿尿,因为孩子是挨着他睡的,他自然就该负这个责任。
那天夜里因为炕上的一大泡尿,地盘不够四个人睡觉了,我被沈秀兰的谩骂声吵醒时,看到张明德被迫在靠着墙的一角坐着,他就那样坐到了天亮。幼小的我觉得父亲好可怜呀。
小时候我常常有一种错觉,就是张明德回家来,更像是来到了沈秀兰的家里做客一样,很多事情他都没有自主权,他擅自做主干了什么活,必定会遭她的一顿毫不客气的数落,而且每次理由都非常充足:暂时不需要干那个,有那时间不如干另外一件更紧急的事;没脑子,不用心思,干的不好。。。干得不好是最常见的理由——张明德大半辈子做的所有事,沈秀兰没有一件满意的。
张明德的辩解只会引来沈秀兰更气愤的弹压,索性后来他就什么话都不说了,她一开口,他就保持沉默是金的态度。
但是假如张明德什么都不干——反正你说我干的不好,我不干总行了吧?不行。你干不好那是能力问题,你不干,那就是态度问题,那会让沈秀兰更愤怒,火气更大。
我跟弟弟前后脚相差一年上了小学,之后父亲跟几个同事借了一些钱,把村子闲置的一户院子买了下来,我们从爷爷奶奶家的院子里搬了出来,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