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是举国势而来,要走历代先君的旧路,自要承天下之重。
以他初临绝巅的层次,要对抗无所不在的压力,这登山的每一步,都不容易。
不过路再长,总有尽头。山再高,终在脚下。
终于走完最后一级石阶——
这山顶宽广得像一个无边的新世界。
铺满了视野的是一座巨大无比的神殿,仅仅殿前石柱的底座,就像一面崖壁,看很久都看不到头。
神殿内外走来走去,都是万丈高的神灵。
这种震撼难以言说。
像是一只蝼蚁,历经千辛万苦,终于爬到巨人的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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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能不自觉渺小呢?
唯独是已经身登绝巅,才能视此等闲!
而后眼前的这一切,便被时光风化。
只剩下残垣断壁,巨大的荒凉和空荡。
当然还有神存在,唯一的一尊神,苍图神教永恒的信仰——
那是一尊狼身、鹰翅、马足的神只,就那么孤独地立身在神殿外。
倒是并不庞巨,只有三丈高,在断折的神殿石柱前,显得非常渺小。
可是这一望无际的山顶上,只有这一尊神只了!
举国势而来的大牧天子呢?
发起夺神的大牧太祖呢?
狼鹰马之神的眼睛是苍青色的,略微垂光,嵌在狼首之上,就这样看着赫连昭图的眼睛:“山高难登,苦了你也。”
神的声音是苍凉的,那或者代表久远的历史。
“人间的穹庐山,我很小的时候就上去过,路也不是很难走。”赫连昭图已经在山顶上站定,刺骨的天风并不能将他吹倒,他开始往前走:“天国的穹庐山……亦复如是。”
他走上穹庐山的那一天年纪还小。
并不知道太多的事情,只知道他的母亲忽然让他上山去拜神。
那时候的北宫南图,还强大得如同永恒。
那时候神权王权已经分庭抗礼很多年,他这般赫连氏子孙,是可以不必侍奉神灵的,意思意思,口头说几句“伟大的神灵”就行……但母亲让他去,他自然就去。
拜神需诚,不能乘轿,不能要人背着,得敬颂神名,一步一拜,靠一双脚,走完一万级石阶。
那一年他十一岁,还没有开脉,走到后面不记得自己还有一双腿——但毕竟是走完了。
还记得那时候在心里跟自己说,赫连家的儿女,终究会征服这座山。
“嗬嗬嗬……”伟大的苍图神看着监国太子,怪异地笑了:“我也记得那一天——”
祂蓦地收起笑声,异常残酷地说道:“那是你父亲死去的日子。”
赫连昭图看着祂。
不可直视的伟大神只,在鹰翅之下探出一只手。有着尖利指甲的手指,划过了狼躯的前肩,慢慢地说道:“他在我这里——留下了一道剑创。我用了很多天来愈合。”
赫连昭图仍然沉默。
神只有恍然的语气:“啊——差点忘了,他已经被我抹干净。”
神的四只马蹄非常强壮,如树根一样植在地里。在赫连昭图这里凛冽的天风,只是轻轻拂动祂的长鬃。
祂笑意十足地说道:“所以你不记得他叫什么。你甚至不应该记得你还有个爹。在你的记忆里,应该是没有父亲这样的形象,你应当只记得——在你很小的时候他就不在了,你的母亲从不提及,你也不敢问。”
神的声音恢弘浩荡:“是神让你想起来的,你的人生今日才完整——还不敬拜于神吗?”
赫连昭图只是往前走。
在天风中,在冻雪中。
一言不发的、艰难地往前走。
每一片雪,都是压在他肩上的山。可身上的雪,终究都会融化。
神只沉默地注视了一阵。
这山顶上的空间实在广阔,赫连家的小子,低着头像犁地的老农,就这样一步步,似要走到天长地久。
神只大约是太无趣了,便问:“那个男人,斩我一剑的那人……我记得他还有一个孩子,那姑娘很可爱——她呢?”
“关于你们的父亲,她应该比你记得多一些,因为她的血脉更纯净,更接近你的祖先——赫连青瞳烟消云散的前一天,还在试图给她传递什么。”
神又莫名地笑。
人类一思考,神就发笑。
笑你妈的笑。
人因为思考而活着,人因为思考而存在,生命所追求的永恒在于“为什么”。
为什么这些家伙要居高临下地笑?
神又用那种俯视的姿态,俯视的眼神:“你好不容易走到这里,难道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赫连昭图终于开口了,他面无表情像块石头,也像石头般没有情感地说道:“我的所有先祖都死去,我的父亲死了,我的母亲也死了——这些就是你想告诉我的。”
“你倒是很能把握重点。”伟大的神只轻笑着琢磨了片刻:“那么你呢?你打算怎样面对这一切?”
赫连昭图在往前走的过程里,轻轻抬头。风雪盘旋在他头顶,草原真正的帝王,仿佛戴上了他的冠冕。他说——
“那么轮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