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举世尊之,方为世尊

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8502 字 1个月前

可又不止这三处!

仅在现世,三钟鸣处的人心所向……

便从钟声响。

身在其中,姜望和地藏都能感受。

是谁救祸水于江阴平原。

是谁在妖界带回神霄情报。

是谁发起《太虚玄章》,广益天下修行者。

是谁立朝闻道天宫,一身所学,尽传人间。

谁又封禅千万年,只有一句空洞的“众生平等”?

“世人果然善忘,无论生前多么伟大的人物,死得久了,就被遗忘。”

地藏叹息:“他们选择了你,而不是代表世尊的我。”

“世人或许善忘,世人也最能记得。真正心怀世人者,必为人心所忆,虽千劫不能磨灭。人心之丰碑,历久弥新,是以今日仍有称世尊!是以你假名世尊,仍有人为你而鸣。梵钟一响,万万禅修为你死。”

姜望看着祂:“世尊的伟大远非我能及。只是世尊的道德簿?,不能让你躺一辈子。”

“我想是因为我没有强迫他们做任何事,你却逼着他们做选择。”

“也因为你虽源于世尊,却无一事益天下,除了你那个可望不可即的理想,你什么也没有做。而我多少做了一点事情。”

地藏扬着头,似乎还要说些什么。

姜述的方天鬼神戟,一下砸在祂光秃秃的脑门,将这颗脑袋,砸进了望海台里……嵌得此颅如明珠。

……

形势已经到了无比危急的时候,天河之中的地藏,眉骨都被割破,瞧来很有些凶恶。

但祂还是在战斗的同时,看着远处红枫树下,被魔气所包裹的那道身影,温暖地笑:“我这一生漫长却又短暂,度过许多人累代难及的时光,一生却只为一个理想——诚觉世间之人,颇多可怜。世间之事,皆可原谅。”

姜望定定地站在红枫树下,面上完全没有表情:“我有什么可让你原谅的?”

被魔意缠绕的他,仿佛比魔更坚决:“我在乎的人因你而涉险,我珍重的人因你而悲伤,我是被你逼到这里来,是你在伤害我。在我和你之间,只有我有资格说原谅。”

地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你会原谅我吗?”

“我不原谅。”姜望道。

他眸中的红尘劫火,在那一圈洇黑中跳跃,他这时才在红尘劫火中感受到,齐武帝引他红尘劫火,焚烧天道画卷,却在离开之前,送来了一部功法——《生死禅功》。

念及神魂秘术《朝天阙》,念及闲书《列国千娇传》,说起来同这位武皇帝缘分不浅,可惜缘只一面。

此刻当然不是参悟功法的时候。

姜望看着走入天河的左嚣,看着亲手劈断净礼身上水索的老人,带着净礼艰难涉河。

他一步走出红枫树下,借三钟之力,仰声道:“今以镇河之名,使长河镇天河!”

长河一霎起波涛。

福允钦亲引长河之水,跨长空如拱桥,倒灌东海,覆于天河上。

长河是现世祖河,万水之源,天河虽是天海所降,却也归属人间水脉。便如曳落天人族,仍算在人族之内。

但其实天下水族会如何选,先前那拒绝冥府神职的泰山王,就已经给出答案。

祖河天下水!

波涛汹涌,泼了地藏一身。

小主,

天河之中苦苦挣扎的净礼,受长河所沐,一霎就睁开了眼睛,欢喜笑道:“小师——”

他忽然想起自己是大楚国师,还要隐瞒身份哩,便把那个“弟”字咽下了。

只反手把住左嚣的臂膀,两人联手而前,穿越无边浪涛。

倒是天河中流的地藏佛身,猛然下沉数百丈。

地藏所创冥府有四水,作为上下四方立宇宙,是东海、天海、天河、黄泉。

此刻东海为镇海台所镇,天海正处在【六合绝天通】,天河亦为长河所镇,独独剩下一条黄泉……

在这个时候也猛地挣扎起来,如黄龙翻身!

却见黄龙体内有一条隐隐的长筋,细看原是一根钓线,再细看钓线下面还有一个人!

分明是潜在黄泉深处的身影,以恐怖的高速浮出水面——

王长吉!

地藏掠黄泉,绝巅不能拒。若一切发展如地藏所意,他最后或许会变成天河深处缄默的石头。

从头到尾一声不吭,沉默抗争,沉默忍受。

此刻觑得机会,却又瞬引黄泉而走!

四水皆失,新生的冥府被动摇了根基。心跳遽止,世胎如停!

天河中流的地藏,佛面骤然一僵!

姜望却涉于长河所覆的天河中,一手牵着净礼,一手牵着左嚣,所过之处水平如镜,就此上得岸去。

“净礼……我之普贤!”地藏的声音哀哀地追:“宏愿大美,天河甚甘!”

净礼的耳朵自己盖上,像戴了两只饺子。

姜望替他道:“天河虽甘,不饮此间水!”

……

饮茶看戏小世界里,七恨与凰唯真对坐。

祂们一局局的赌过,考验彼此的判断,但赌注都不痛不痒,如同玩闹。正应了那句“闲看”。

在某个时刻,黑衣的僧人忽然走入此间,祂拖了一张椅子,坐在二者中间:“两位赌得太小!既然要赌,何不更尽兴一些?贫僧与尔等赌六局——就赌这六道轮回!”

凰唯真平静地坐在那里,只是看向七恨:“你该走了。”

“啊——”七恨看着地藏,遗憾地摇了摇头:“我没有时间了。你没有赌本了。”

就此起身离去。

这隔岸赏戏的茶水世界,随着祂消失。

却将凰唯真留下!

凰唯真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角,却是什么也不做,就此离开。

只剩地藏的幻影,苦涩地漂在原地,直到被一个消息惊破——

荆国天子唐宪歧,直接杀进了万界荒墓,重创神魔君,杀天魔而返。今陈兵于境,言曰荆国镇魔有责,邀战七恨!

……

汩汩汩……

黄泉旧涸,仿佛这时还新鲜。

源源不断的黄泉水,在干涸的泉眼里冒出来。

王长吉便随水而出。

在黄泉水的尽处,还吊着一具了无生机的皮囊。

在浑浊水面静静地漂浮。

“终知苦海无边……”

这具黑衣僧人的皮囊,睁开眼睛,愁苦看来,又见姜望:“在许多个关键的时刻,你都在关键的位置,缘多不是缘,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你身上有人道之光,难道是谁谋我的剑?”

众生僧人弯下腰,在随处可见的白骨遗骸中,捡了一根尖锐的白骨在手中,说道:“这是姜望的剑。”

王长吉什么也不说,他对地藏没有兴趣,只是静静地看着。

地藏已经没有力量再战斗了,就连祂的天河佛身,都已经被姬凤洲拆得七零八落。

而祂看着姜望:“我矢志改变这个世界,如果你觉得你可以做得比我更好,那就由你来杀死我。”

噗——

骨剑入肉的声音,稍有滞涩,终不及长相思那么顺手。

众生僧人将面前的这具破皮囊推进黄泉,任其涤荡、消解,拍了拍手,转身往外走。

王长吉默默地走在他旁边,又径自走远。

被地藏召出来的累累白骨,横陈在幽冥冻土,惨惨白辉流荡,如此世的月光。

月白披在众生僧人的身上。

在某个瞬间,他仰头看着天空——

但见得映照幽冥天的三千佛像,一尊尊黯灭。尘风一吹,满天的土。

原来神佛要人敬。

飞在天上也是泥。

……

嘭!

地藏的金身佛颅,整个地嵌进观海台里。

霸国国势杀得祂一片混沌。

金血、碎骨、消散的社稷之意和佛念,将祂的感知都混淆。

切割这具佛躯的方天鬼神戟、割寿刀、斩妄刀,祂都感受不到了,只觉极痛极痒极无尽处,如堕无间地狱。

祂埋在观海台里,睁着佛眸看。

在天海,在冥府天河,在幽冥大世界……祂什么也看不到了。

只有无底无间的黑。

但有那么一个瞬间,祂仿佛看到了世尊!

是祂诞生之时,仓促逃离前的惊鸿一瞥。

如此悲伤、温暖,又沉静。

“我佛!”

祂忍不住道:“我该怎么做?”

那人回道:“不如问,你想怎么做。”

“我——”地藏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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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祂趴伏在观海台上,恹恹地吐着血。

“我”想怎么做呢?

一直以来,都是继承世尊的理想,都是想要做到世尊未能做到的事情,圆满世尊未竟之愿。

生于世尊之躯,便以世尊自居。

带着与生俱来的苦涩和责任感,偏执地走向那不可能的理想。

可是——我想怎么做呢?

我非世尊,那我是谁?

百般纠葛成魔孽,心有不甘必自牢。是执生魔!

“咳咳咳!”

“咳咳——咳!”

地藏剧烈地咳血,而在某一个时刻,骤然仰起头来!满面的血上是横流的泪。

大喊道:“破开我执方是我!”

这具金身最后似鱼在砧板上一挺,就此僵住。

而后化为一团金血,整个的被望海台吞没。

……

新生的冥府世界正在崩溃,地藏的天河佛身也已经崩溃了。

但它并没有就此消散,而是点点滴滴如春雨般,竟落在幽冥大世界的冻土。

地藏理想的世界终究没有来临,可是祂孕育的冥世之胎,仍然滋补了幽冥,也茁壮了现世。

古老的幽冥大世界,仍然沿着固定的轨迹——世尊当年设想的方向——缓慢地向现世靠拢。

它将予现世更稳固的支撑,它将成现世的冥世。

将有阴间为阳间的另一面。

将有一处家园,栖居无所依的魂灵。

轮回……轮回仍然只是想象。

或者源海万事归一的纯粹,才是最大的公平。

但坠落冥世的亡魂,此后的确会经历审判。阎罗宝殿将真实存在。遵循最初的美好愿望,赏善罚恶。

冥府初创赋予的神职,被冥世认可接纳。

在幽冥大世界彻底归于现世,成为冥世之后,幽冥大世界里的神只将会降格。

幽冥神只降格为阳神,阳神降格为真神,真神降格为毛神……

可茫茫幽冥大地,群山轰隆,散发的尽是喜悦!

因为幽冥神,此后都是现世神。

那些古老的幽冥神只,虽则降格为阳神,可是迈向现世神只的道路,却已经被打开!

有的幽冥神只苦心积虑,放弃一切,百死一生,也要降生现世,从头开始,只为了一个向现世神只出发的机会。

而祂们只是在家里坐着,观望又观望,竟就望来了这种可能。

且是站在阳神巅峰的层次,眺望那仅剩一步的永恒。旧有的积累还都存在,根本不用从头开始!

……

三清玄都上帝宫中,所有人都为景天子的超脱之战贡献力量。

衰死者不计其数,三大天师乃至宗正寺卿,都摇摇欲坠。

唯独太虞真君李一,始终站在那里,闭目不动。

在某个时刻,姬凤洲从殿外走进来,冠已歪斜,袍已撕裂,鬓发散乱,颇见狼狈。

他的气息已经虚弱到可以被寻常捕捉了!却只是笑看着李一:“练成那一剑了么?”

李一睁开眼睛:“我已忘了!”

姬凤洲笑了笑,拂袖一卷,便将放在他身边的一真遗蜕收起来。

说起来这一剑是为此战的后手准备,也可视作对姜述的提防——就如那位号称军神的姜梦熊,也早早地引天覆军在决明岛静候。

但在超脱层次的斗争里,终究没人能周虑一切。不是所有的后手,都能够起到作用。就像本朝太宗,还是没能擒杀文殊。

可他此战若不成,还是可以告太庙,请文帝,甚或请三尊。

姜述身后更无人。他自己是齐国的后台,齐国的支撑,齐国最后的手段。

当然,也更值得忌惮。

姬凤洲在堂皇的中央大殿里,转身回望,仿佛已经跨越天海,看到那位帝王。

何时第四会?

最后只道:“班师回朝!”

……

……

世尊誓愿中的希望,终于来到幽冥大世界。

祂所承诺的未来,在身死很久以后来到。独祂看不到。

但春风吹遍。

现世的春风,第一次吹拂到冥土。

黄泉边上那知闻石犬,忽而一跃,毛发活泼,奔行在冥土之上,身似月光所洗。

早先被中止的演化,这一时又继续。

其身不断变幻,最后集群兽之像于一身,聚众物之优容为一体。

而它且奔且啸,放情自由!

冥冥之中只有一个纯粹的意志诞生。

其声悲悯,颂说——

“我当行于冥土大地,以手以足,掩尽尸骨,度化亡魂。”

“尽度众生,拯救诸苦,始愿成佛。”

这才是世尊的遗愿!是祂身死之时所见的悲怀!

释迦既灭,有地藏生。

假执当死,真地藏存。

是为,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萨。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的是执念与妄念!

天衍无穷,人生有终。

昔日【无名者】,座下为谛听。

是幽冥天,东海月,人间夜。

……

……

……

……

【本卷完】